5、卑劣的厮杀

  北国绿林的文化基因不纯,所以在神州这个整体范围来说,北国绿林乃杂种绿林,胡风浩荡过于质朴无华。这样的话,体现在具体的个体身上,行事风格难免偏向剔除了最后温存的硬朗,也就是下手太黑,长期下手太黑。
  若论单打独斗,“正义之士们”对阵绿林中人毫无压力,但若是对方群起而攻之,也只有狼狈招架遁逃的份儿,更何况,在洛阳城外十里亭向他们发起攻击的绿林中人是经过选拔的精英好手,哪一个未曾杀人如麻,下手狠辣?
  江湖杀伐中之实力对比,往往不由简单的武力值来衡量,而是心理素质,胜利由笃信经验主义者书写。
  即刻交手的便是绿林河朔韩氏兄弟韩宝林韩宝仪与关中藏刀术秦再遇;两兄弟皆身形阔大腰圆臂粗,兄韩宝林执金瓜弟韩宝仪持双铁简并力而攻,金瓜毫无花哨上来就是灌顶一击,铁简整齐横扫秦再遇的中下盘。除了力量,没什么好客套的。两兄弟没怎么练过功夫,绿林中成名只靠野蛮,而这份儿野蛮也已经取了几十个号称十年或二十年苦练的功夫高手之性命了。
  然而经验主义者足以致命的缺陷就在于无法了解那些经验之外的人和事。尤其是难以了解以藏为主的关中藏刀术,毕竟见过此术施展的对手基本都已经安详地去了另一个世界。虽然不多,但对于秦再遇来说,同样也是经验,只是秦先生并不笃信于此。作为藏刀术之传人,秦先生笃信的是一个“藏”字儿。
  说起“藏”——庄子说:“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
  所以首先我们知道,关中藏刀术的创始人大概是庄周楚巫派的信徒,热爱神秘主义,于是作为传人的秦再遇先生即便不热爱神秘主义,也是深受影响的。
  这样,秦先生的刀法必然是平淡的,只有足够平淡,才能离奇或者诡异,将神秘主义的气质发挥下去——而刀法平淡离奇或诡异,关中藏刀术的秘密当然就不在刀术本身了,而是在于身、眼、手、法、步的超人协调配合能力。正是这种能力方能藏起刀术,呈现神秘主义不可思议之能量。
  这就是为什么于“正义之士”之中,秦再遇先生要排在首当其冲的接敌位置。在硬碰硬的、实力并无代差的江湖群战中,超人一等的协调配合能力将受最大程度的限制,也只能首当其冲方能发挥出来——关中藏刀术乃江湖对决单挑的上乘刀术,等人家一窝蜂全冲上来了,转不开还藏个毛线的刀。
  抽象地说,“藏”这件事其实又是外化而内不化:你还是你,幻化成风也是你,于是你就是自己的本心。秦再遇先生严守武者之心而幻化成风,具体表现出来,便是无时无刻不在追求着动疾迅疾,静极沉稳至极。
  河朔两兄弟过于迷信力量的统治感,这种经验不会轻易相信有人不但能在一瞬间脱离自己手中金瓜与铁简的双重死亡锁定,还能像一阵清风掠过兄弟两人亲密无间的缝隙,等能够确定这确实是事实时,便为时已晚。
  兄韩宝林金瓜坠地,喉管已被切开;弟韩宝仪的后腰已遭捅击,瞬间失去了全身力量,内心焦急万分双腿却失去了知觉无法帮助自己扭胯回身,于是更加焦急,又于下一个瞬间,终于绝望终于恐慌起来——
  原来面对死亡,自己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坚强,身体流失出的每一些血液都使加倍的恐惧再次填充回来。
  韩宝仪在这极其短暂的两个瞬间里终于借助迟到的疼痛感稳定下来,将呻吟呐喊出来也就有了最后的曾经迷信的力量之统治,手中铁简以优美的弧线去陪衬夕阳,要用偕亡之志告慰此生。
  他并不能如意。
  而秦再遇其实也不太如意——结果了河朔韩氏兄弟,藏刀术已无法再隐藏,此时的他已是强弩之末且其势难收。这就是代价,超人的身、眼、手、法、步其实是牺牲一个更大的动态平衡换来的超人一等的瞬时爆发力。这就意味着,此时此刻,他的防守能力将降低到最低值。在单打独斗的江湖对决中,很少会等到暴露出来,可是在实力相当高烈度的群战中,足以致命。
  杀死关中藏刀术传人秦再遇先生的燕南九头蛟焦老五,实则于绿林中排名远在河朔韩氏兄弟之下。甚至,与其说是九头蛟焦老五就势将手中钢刀向前一捅捅杀了关中藏刀术传人秦再遇,不如说是秦再遇先生避无可避直接撞上了他的刀尖。只是未等焦老五于错愕中反应过来,便已被紧随其后的锦州窝心虎毛清远一拳正中心窝而格毙。
  拳脚功夫了得的窝心虎毛清远并非盲目自大,不屑于使用兵器。相反,对于这种高水平的江湖武人来说,只有在单打独斗的对决中,他才会舍弃一些自身的优势,选择兵器为先,而在群战人皆兵器的高危环境下,凭借自身之拳脚威力足够大,只有靠得足够近才能更加游刃有余。反正其目的是要使更多的人因手持兵器而“鞭长莫及”,而自己则可以仗着赤手空拳格毙奔牛的手脚之威奔放裕如。
  否则——锦州窝心虎毛清远,何为窝心之虎?
  另一个,原本仅窝心虎毛清远一人之力,实则难以于实力强劲的绿林精英中游刃有余的,光是这三十多人的数量突然拥挤在官道上便将其群战中寻隙走位的可能性封堵得差不多了。只是,反冲锋在前的秦再遇实在够快够惊人,硬生生撞停了高速掩杀过来的绿林群体,而燕南九头蛟焦老五之错愕可能不止是是一人之错愕,乃绿林一众之错愕——快刀斩乱麻之快刀遇到了更快的刀,到底还是超出其群体之经验的。
  而群战中不用兵器的己方实则还有一个,那就是一身硬功而矫捷的幽州小铜人儿余六两,他的身形要瘦小一些,看起来冲击力似乎是欠缺了一些,然而毕竟是二十多年纯阳童子功的底子,身坚逾铁而后近身短打。虽然没有窝心虎毛清远拳脚功夫的威力惊人,却也令绿林一众招架不已。
  于是毛清远打向道左,余六两打向道右,而通州铁枪门祁云海的铁枪严守中路,这样总共一十二人的“正义之士们”同样分出了梯次,只四人的第一梯队便暂时阻挡住了绿林三十多人的冲击。
  这些高手虽然性格俱各孤傲,一路罕有交流,更别提什么演练,然后一出手便能相互间迅速形成默契,我猜可能这就是侠义道那帮人的素养吧。
  是的:“正义之士们”其实就是侠义道上的人,而这次洛阳十里亭之战其实就是绿林与侠义道罕见的一次正面冲突。
  侠义道排忧解难,帮助的人有点多得罪的人也挺多,比较无所谓,绿林就不同了,原则上,他们轻易不会去招惹侠义道的人——绿林是混饭吃,不太讲究睚眦必报,而那帮侠义道的孙子们是真正不死不休乃至子子孙孙无穷尽,复仇能够愚公移山的恐怖分子。
  没办法,也挺无奈的。
  在当时,这四个侠义道第一梯队的家伙,默契中打出了太极阵的防守之威。
  先是关中藏刀术传人秦再遇先生的牺牲,像是一滴淋浪之浓墨滴下,而后窝心虎与余六两便似两尾阴阳之鱼将此牺牲壮志化开,隐去阵中杀意决荡的铁枪嗜血之本性……
  所以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至少理想化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四人将重创绿林众人,使之无力再战知难而退。
  所以结果又是难以理想化的,绿林毕竟是绿林,虽然堂堂正正向侠义道不宣而战颇有几分春秋义战的高雅表现形式,但它的内里其实还是卑劣的。他们会用各种奇形怪状的兵器、不择手段的攻击方式只要达到目的就好。
  应该知道,绿林是积极模仿军队组织形式的自发拥趸者,虽然在平时与侠义道的人同样各自为战,但此各自为战又不同于彼各自为战。绿林的各自为战,是以小团体的协同战术为战斗力支撑的各山头盗匪之各自为战,而侠义道的人只是凭借自身实力行走江湖的各自为战,即使有战术协同的小团队,也罕有人数过五的。那么,绿林四号人物翟九万自北国绿林选拔出来的精英小队团体,虽然也有临时性,但毕竟平常各自为战时熟稔于心成为行为习惯的战术协同也是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默契形成强大战斗力的。
  从本质上,和军队战时抽调人手组织敢死队、侦察分队、敌后特遣队、或者自杀小队其实是一样的,这些小队,都不是那些一盘散沙的江湖中人、哪怕是身具大能的侠义道们轻易能够对抗取胜的。
  他们的战术协同不需要理想化。
  对付猛虎,自然有猎户背景的好手撒出猎网,对付铜人,自然有近距离杀伤力极强的窝弩齐射。或许这张网一下子难以捕获窝心虎,那么或许不用恐慌,还有套马索绊马绳,只要坚持同心协力,并不用费太多功夫,这头猛虎必然束手就擒,顶多于网中垂死挣扎。又或许,一轮两轮的疯狂齐射难以施放在身手矫健的铜人身上,但只要再辅以铁蒺藜、飞刀、透骨钉乃至抡出的板斧,不要太在意可能会误伤同伴,那么这个铜人也同样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倒地不起。
  只剩下棘手的百兵之王铁枪依旧还能在绿林众人间决荡其实也不太可能,保持向前的压迫,他就只能后退,而他却实在是不能后退半步,那么迎接他的必将是乱刀加身。
  出于绿林一众对侠义道的尊重,被猎网、套马索、绊马绳捕获的锦州窝心虎毛清远,得到了干脆利落的被解决。身中数支投枪以后迎来了致命一击,绿林中同样有近身短打的好手,只是那个家伙并不倚仗威力十足的拳脚,而是牛耳尖刀,准确无误地将刀尖捅进了窝心虎的心窝,于是再无绿林人理会了他,以便于任其归于安静。而小铜人余六两却有些不忍目睹,有人揪住他乱箭穿身而倒地的尸首,割下了他的头颅,抛向了应付不堪的铁枪祁云海,此举彻底乱了祁云海最后的坚撑,枪下犹豫了半分,便为绿林中人抢入中路,架空了铁枪,使他的枪术再无转圜之地,而这也就意味着,乱刀已至身将为肉糜。
  绿林因受此一阻被克,反而人人争先,再次掩杀过来。转眼间,侠义道十二人去了四人,殒身之迅令人难以置信,便轮到这边错愕了,觉知对方此时腾腾如烈焰初起,而火舌已舔舐过来,实难抵挡。错愕中,自信大剑师安先生庆绪发扬长剑,直欲拔足,然侠义道余者八人中更有一人提前清醒,断喝一声:快走!便先于安先生挺身而出,横身官道正中央。
  此人,正是关刀门大弟子关惟一,年轻,人帅,爱脸红。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关刀门顾名思义是用关刀的,江湖群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种危机时刻,侠义道的人用不着客套,该走便走,拱手都不必。
  也正是此时,著名官员王先生心里透亮——原来微服始终是自欺欺人,原来一路相谈甚欢结伴而行的商队与镖师是保护自己的人,原来平生自以为了解江湖自以为了解生死、等近在眼前依然会心悸震恐不寒而栗,原来那个被抛在身后的天京城中之政敌竟如此不计代价要置自己于死地。
  于是这两方为之冲突的核心人物,就这样疏离于两方,王先生会悲凉于世间一切看似无谓之牺牲,从而超拔眼前的现实,而这就是江湖的卑劣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