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滥觞
所以只有那些高手，互相通晓江湖之路的险隘，而相互之对决，往往也发生于此时此地。
于是暗中保护著名官员王先生的“正义之士们”与北国绿林第一波刺客们的首战，便选择了洛阳城外十里亭。
他们心照不宣，互相感知着对方的存在，互相感知着一路上无形中的反复试探:一方无懈可击，一方不堪其扰，既然都是坚定不移索性就在这里——彼此失去最后的耐心。
也正因如此，我们其实也可以说，这两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纠缠来纠缠去最后还是要厮杀一场，将真正的核心人物王先生蒙在鼓里，对此一无所知。
既不知有人想要自己肉体消灭，也不知有人会因为自己而消灭，虽然这些人实在是无形中加深了他在长亭晚照时分的一点失意落寞之渲染，但他对此始终是无知觉的，他只知道触景生情，无知此情融贯着日尽朝晖的牺牲。而这种无知，便是让他无法不继续此生光明的最正当理由，所以他才会在当时写点莫名其妙的诗句来问问后世:
《某年某月于洛阳长亭向晚》
莫闻滥觞奏胡笳，
牡丹开尽栽落霞。
而今反复问天下，
从来洛阳是谁家？
无知牺牲于此的王先生以及他那首莫名其妙的诗——从来都不会使得江湖杀伐之事多出半点多余而不该有的情绪消遣在总是不遇的人生里，生死很严肃。
两方人马彼此相知只差相惜相爱，故而一路未曾照面，乃因为照面便是厮杀，无需任何寒暄。
绿林中人需要快刀斩乱麻，长亭晚照、王先生、一首诗是拔刀之前的留白。而“正义之士们”则需要消弭无形中不堪其扰的压力，要么爆发，要么还是爆发，所以对他们而言，同样是正中下怀的留白。
该来的，必将来。
官道上一骑滚滚而来，手中长刀扰动着风尘轻载着行云低压着流水，刀尖随着人马起伏。
当时游侠会资深会员安庆绪先生恰在“正义之士们”行列，难知其想地看着对方电掣而至——倘若一个人，通常意味着其后必将前赴后继。
洛阳城外虽然是平原地形，官道两边却是开阔中的狭窄通道，这对于防守方来说，是需要牢牢掌握主动权的一个关键。
从前的人确实是时间过得很慢，从前的人也确实容易恋恋不舍，到一个地方要先稳一稳心神才能走入他乡，离开一个地方时，亲友至少需要送出十里之遥，有时候忽然会有风忽然会有雨，有时候在夏天有时候在冬天，如果是冬天，还可能漫天飞雪——分别的话，极有可能就是一辈子难以再见，不得已，人们于城外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五里执手凝噎而挽留一次谦谢一次，十里再执手凝噎而挽留一次谦谢一次，再这里迎来无可挽留的分别，只能用目光再送五里至十五里亭，也只能用目光再挥别五里于十五里亭。
简直无法不深情。
以上表述并不为抒情，所以刻意保持粗糙是为了说明——十里亭这样的地方，通常都是能够远眺的地方，而能够远眺的地方通常是小地形中的制高点，虽然不是每个制高点都是小地形中的最高点，还有可能是半坡，但总之，这样的地方在古典英雄主义为主导的时代其实很适合江湖野战之攻防，他们喜欢明着来干一仗早成固执。
所以北国绿林第一波攻击中之第一人一骑而来，像是冲向滩涂之前浪的第一朵浪花，勇猛剽悍地迎向自己的被消解。可以想见自己的徒劳依然发起先锋，这种想见之徒劳通常便是一腔孤勇。虽不至于犀利到浪遏之孤舟的地步，但这就是绿林好汉们的粗浅表达方式。
我们来了，接着！
“正义之士们”沿官道次递等待，最前面的是关中藏刀术高手秦再遇，三尺短刀在怀中只轻微颤动了一下，冷眼看绿林先锋从身旁怒马而过，视对方手中长刀于无睹，并不盲目自信与自大。十步之内知强弱，五步之内判生死，其实对方已是死人了，只是敌不动作我不发而已。
接下来是锦州窝心虎毛清远，全身骨结爆响过后便攥了攥拳头又骈开了十指，同样冷眼而待只多了丝毫怒气难以收敛，在一松一放间已成金刚罗汉，对方也已经是死人了。再下来是通州铁枪门祁云海，他不太能沉住气儿，哆地一声儿铁枪顿地，这一突兀动作惊了来马，然而马势甚疾，受此一惊而愈加奋蹄时，马背上长刀劈落，已经劈向了排在第四位置的幽州小铜人儿余六两的面门了。六两身形娇小，然而从小金钟罩铁布衫练的是童子功，只有童子功的硬功才是真正的硬功，身硬而矫健、还不至于傻到用硬气功去挨刀，反应极快，不避反迎，直接闪身去撞马腹，嘭地一声，撞得人仰马翻尘土激扬。
这人真死了，尚未落马已经被祁云海手中的铁枪自后心窝戳了个通透，而他手里的那把长刀则跌落在地与尘土俱寂，只剩下重伤倒地不起的曾经怒马啾嘶喘鼻，挣扎着而又徒劳地试图立起身来。
余六两也没能爬起来，只是他并无大碍，因为浑身气血翻涌震得发晕，所以不急着起身。
至此时之寂静方较为可怖，“正义之士们”已经兵刃齐出，再无托大，连资深游侠、自信五百年一遇之大剑师的安先生庆绪，也已经长剑出鞘了，我们知道的，安先生混了十余年江湖，总共也就正儿八经拔过四五次剑。
果然，如同雨打芭蕉先疏而后骤急，官道远处绿林第一波人马纷纷现身于官道，各持兵刃脱离了行路人的行列，不再是商队保镖，不再是贩珠贩盐贩马者，不再是着急赶路回家的乡人，不再是老者，不再是妇人，不再是外强中干的中年男人，不再是乳臭未干的少年，他们是需要快速完成任务的绿林杀手，在自己的任务面前，突然从行人的队伍里活泼出来。
绿林四号人物翟九万久历江湖杀伐，组织起第一波攻势颇有春秋义战之风格，看起来是向绿林本色的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