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只是看起来很美丽

  神州游侠会资深会员安先生庆绪也是不与众同遗世独立的家伙,在世俗的江湖里,穿着胸口绣有牡丹花的青衣,当然是出于不堪寂寞。概是立身于寂寞之中却又不堪于斯的剑客,才能与手中之剑难以按捺的嘶鸣一同隐忍进克制的锋芒。
  选择长剑为随身兵刃是一回事儿,选择长剑来行走江湖则是另一回事儿,玩玩儿可以,当真的话,便需要大能在身啊——这是剑客的基本觉悟。当然这也是废话,简单地说,其实就是剑不好用。
  资深游侠安先生身入江湖十载有余,早生华发:他是少白头,收钱保护著名官员王先生那年二十七岁。但我们不该误解的是少白头=长得丑。安先生虽然中人之资,但实在是英俊潇洒,毕竟不唯腹有诗书气自华,功夫在身更具大能者,气场十足,让蝼蚁偷生的吾辈苟且确实感到自卑,一旦感到自卑,便会更加衬托安先生之俊逸。
  他是骄傲的。
  练长剑的剑客都是骄傲的——能够驾驭最简单却最艰难的兵器是无法隐藏起来的骄傲的。
  从宏观上来讲,一个剑客主观上需要用十年练好剑,用数十年收敛起这种因艰难而生之骄傲才算真正的大剑师。
  他又是大概清楚此事的。
  这就注定了——纠结得要死,而纠结就是他最大的瓶颈。
  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想太多。
  练剑的不用想太多,剑客需要想太多,大剑师什么也不用想。所以处在剑客时期的安公庆绪难堪寂寞,他想:等到能贯通的那一天,或许是闭上眼睛的时候,那么练剑还有什么意义?
  意义难以自我认同地赋予,痛苦便始终如影随形,也就是越牛越不自信,越厉害越没什么安全感,越是高手越是夯货,状态极不稳定。除非能将自己夯得够实在放下执着的痛苦思考,对己对外部世界从此罕有疑惑,飒沓内敛、谦和平顺、状态稳定,成为绝顶高手的话,或许够稳。
  由此又可见,其实还是因为痛苦。高手从不承认自己孤独落寞地痛苦着,这就是不与众同遗世独立。
  这很公平,越是身具大能所受痛苦越多,足以安慰吾辈苟且之徒。更可以给我们愚蠢的勇气,真正的剑客毕竟是很难拔出自己的剑的,动不动就拔剑的十有八九是菜鸟,见到菜鸟儿,手里有什么家伙事儿就用什么家伙儿事儿,干就完了!真遇到了安先生这种纠结断愁肠的夯货高手,跑就行了!十之八九,夯货高手拔出剑来,你一跑,他会懵圈儿——“诶,怎么回事儿?”而后楞在原地继续思考人生。
  越是隐秘越是不胫而走,这点江湖基本不传之经验,却又于江湖流散极广,江湖中人一起揣着明白装糊涂,又于糊涂中加入诸如日月精华北神南巫之类的神秘元素,是以江湖中人又呈现出俱各孤傲,互相难知深浅于是最好敬而远之的心理疾病……高手终究是越来越少,武学似乎越来越式微了些。
  游侠会资深会员安先生十几年的江湖生涯,说起来也就正儿八经拔了四五次剑。其它时候基本靠信仰——游侠会的声望、资深会员的资历大概便可以排忧解难了。这对安先生是不公平的,从小安先生就清楚着一件事:我安庆绪将是北国南朝整个神州五百年出一位的大剑师。越是清楚这件事,越是加深他的痛苦,他说:什么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这就是。
  安先生实乃江湖剑术名家安家之后,娘胎里就决定了他得练一辈子剑,也决定了他自出生满月便是神州游侠会的会员、不用找介绍人更不用去捕快衙门开介绍信,同时也决定了,倘若无法成为比独创“安平剑术”纵横当世三十年而问鼎江湖的先祖安公太平先生更强大的剑师的话,安先生庆绪这一生自然是失败的、毫无建树的。本来平庸了也没什么不好,守成艰难,太平之世,那些名门之后都很明白这个道理——谁让他安先生庆绪不像他两个哥哥那样于百日抓周时能够成功避开小桃木剑呢?
  安先生两个哥哥何其幸运?人生才刚满百天,就一个抓了金元宝,一个抓了香囊;于是顺理成章地,一个可以学习经营做做生意,一个可以吃喝玩儿乐,留连烟花柳巷;就他安庆绪点儿背手贱,去抓了桃木剑,才刚满百天就成了安家剑术指定继承人,整个安家上上下下围绕着他的幼年、童年、少年、青年直至二十七岁制定着一系列的教育计划、工作计划、婚恋计划——完全是非人的待遇。
  只是安先生不是太抗拒这种待遇,他习惯了被鼓励与被鞭策着的人生,而那些因为坚固树立起的五百年一遇之大剑师的自信,难免会遭遇被动摇被外部与自我双重质疑的历史时期。
  他懂。
  越懂才会越难过,因为懂的人就知道自己付出过什么代价,凡是可见可数的已不能算作代价,而不可见不可数的才是:狭窄的人生通路,两侧尽属于失去。
  境界不得,其余全是失去;境界或许可得,其余还是失去;境界根本不可得,其余确实是失去。失去的人生中才有前进的唯一动力。麻痹容易,麻木也容易,不忍心动性,难得很。
  可是,已经用去了天赋成为神州游侠会资深会员、高端剑客,安公庆绪只能去不断相信,自己确实是五百年一出的大剑师。
  二十七岁了,还没有完整地谈过一次恋爱,真的是可以理解的。一个已婚的男人会这样看待自己的情感状态,其实也还合理吧。
  安公庆绪……
  他想出轨一次,可是他就是做不到。他虽然不爱他老婆,可是他老婆孙小柔不但门当户对,还真的很漂亮也很善良,嫁过来没多大功夫就给安家生了一对儿龙凤胎。虽然他们二人各自都没什么情史,相互也没什么感情基础,乃至洞房之事——安先生是他二哥安庆山教的、孙小柔自然是她家姨母教的,毕竟搞得很顺利,一直以来二人也很和谐。
  这样的话,安先生庆绪其实也没办法给自己一个理由非得出一下轨。
  孙家也是江湖名家,家传武学孙氏长拳在江湖中有着很大的一席之地,而江湖就这么大名家联络往来不绝,他非但没有理由,实在也不太方便。
  出轨一事,毕竟是艰难的。
  然而越是艰难就越要坚持本身就是执念,出轨虽然不大好,也难脱事物发展规律,这不任性,只是符合人性。
  要解读这件看起来很简单很容易的事情为何到了安先生庆绪这里便成了十足艰难的事情,实在是也有些难度系数。
  按理说,安先生的大哥安庆海现在已是生意遍布北国南朝东夷西戎的国际大商人,所以首先安先生是有挥霍资本的,而安先生的二哥安庆山便是凭着家族资本更借着大哥滚雪球一样再次壮大的家族资本到处吃喝玩儿乐轻松地就成了国际大流氓公子哥儿,所以其次安先生还有挥霍指南的——那么,怎么就出轨都做不出来呢?
  说是——安家的“安平剑术”有个最大的特点是求稳至极,来自其创始人安家先祖安太平先生的灵光乍现:有一天这个安先生百无聊赖,思考着自己名字的意义,突然联想到太平二字,正是世之最艰险之时,灵魂悸动,苦心造诣日夜探索的武学精要豁然贯通,大笑而坦然三声儿,长剑在月光下呛啷而出寒光流转,无风无云亦无思无想更无灵动,木木痴痴,随着安太平先生之大笑,每笑一声儿,天地间增一分暖意,笑了三声儿,天地间陡然增了三分暖意,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从此以后就是三分,不凝不固不僵不持,就是那三分暖意,于是安平剑术始成。
  练了这三分暖意的安平剑术,安庆绪先生便无法不成为一个好人,而一个好人,实在是没办法喜欢上可以用钱买来的女人。
  而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安庆绪先生又怎么可能事事清楚呢?他到底是有些苛求了——婚姻不是交易,他怎么能将美丽漂亮的妻子当作强加给自己的一场交易呢?又怎么能将妻子生下的那对龙凤胎无形中又当作妻子的筹码呢?
  这个聪明而愚蠢的家伙,安先生庆绪啊,这点不如意居然会成为一个难以跨越的心结啊,而这个心结又让他始终找不到自己的剑术中三分不满的暖意跑到哪里去了。这样的话,连达到先祖的境界也难,还怎么去超越之?
  所以,其实这就是高手,在聪明与愚蠢、清醒与糊涂间反复摇摆不定,又于此不安定中,将自己的一颗心撕裂开来,在裂缝或者夹缝中,迸发出生命原始的能量,从而身具大能。
  要么挟此大能于深渊中坠落,要么从深渊中爬出身来,方能以此大能挟山超海,唯经历不可避免将如期而至。
  该出轨的人,还是会出轨。
  在这个“艰难时期”,安公庆绪一定会时常去追忆其先祖安太平先生灵光乍现的那个月夜里,有了三分暖意的长剑如何在他的手中再次成为长剑,长剑只是长剑,人也只是人,温暖只是温暖,一切都是看起来那么美好而已。
  可有了不同,就是不同。原本安平剑术可能追求的就是只需要看起来很美好的三分温暖,不增不减。
  不动不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