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张口就是我爱你

  绿林女儿翟婧儿于漫长的少女时期心无所恋,始终在妄图致力与原生家庭的决裂和安于现状二者之间均衡平复。
  虽然她从小体弱多病又常常感到匮乏无力,可毕竟襁褓里便比别人多几个乳母的喂养。那些再也无法忆及的**之滋味儿连同营养潜伏在了她身体的暗处,度过了多舛的小儿病史以后,非但使身体如扶风之弱柳那样婀娜多姿,亦能突兀地出现雨后春笋般惊人的爆发力,在最短的时间里前凸后翘,说性感便性感了起来。这种身体的突然变化,使得翟婧儿自己也感到震惊和羞耻,是的,一个女孩儿特别害怕自己实在是已经拥有了荡妇的潜质,哪怕此身为绿林女儿,一旦拥有荡妇潜质,也是一样的,行差踏错那么一点点,也会掉进深渊里。
  不但如此,那多病体质令她收获了多于常人的、翟家庄全体男女老少乃至整个北国绿林的备至关怀。不管这些关怀是因何动机,总归是落在了绿林女儿——她翟婧儿身上。于是,十三岁的翟婧儿便不得不躺在这些关怀堆垒起的高度上过早的展望了此生。
  此生:
  不能爱上男人。
  然而这种过早的展望毕竟是失望与绝望混杂的负面情绪,当青春昂扬的正能量不可避免地加入少艾之躯以后,自然也就成了无法欺骗内心之诚实的谎言。
  只有在某一个少女时期中的阳光清晨里,早已潜伏的疑惑一下子将清晰起来——母亲为何会爱上父亲?又只有其实心底明了这是明知故问,疑惑才会成其为清晰的疑惑——不为什么。
  绿林中人不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翟婧儿的母亲婉萍女士乃是大户人家的闺秀小姐,即便于当年庙会为翟婧儿的父亲翟九万所一窥芳容后因为刻骨难忘而寻了机会将其掳回翟家庄才成为翟夫人,她也曾是好人家的好闺女,委身于贼而爱上贼人,到哪里也不应该有这样的道理。
  又不但没有这样的道理,甚至是用一个词汇来恰当形容翟夫人对翟九万先生的情感状态的话,大概能夸张到“嗔爱着”了吧。
  清晰这个疑惑以后的翟婧儿对男女情感一事更加困惑,因为她之所以会明知故问自己母亲婉萍女士到底是为何会爱上贼人父亲翟九万,说白了还是因为她翟婧儿身为绿林女儿,在十三岁的时候朦胧地喜欢上了翟家庄私家学堂新来的小先生刘醒容。
  居于备受关怀的高度垒积之上的过早人生展望,使得翟婧儿小姐对意中人的臆想实难固定形状,不得不居高临下又故作漫不经心略带戏谑地向下去垂询。
  或者贴身已久的丫鬟云儿所说的那种玉树临风的粉面少年郎,既合乎不唯绿林世界更是整体外部世界的标准: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桀骜不驯与朝气蓬勃。再一个,他会功夫或者不会功夫——功夫不重要,他一定很帅很温柔。当然云儿还说,他家里应该也有座大庄园,出手比较阔绰:这倒是不太有必要,绿林女儿翟婧儿对金钱一事本能排斥。
  这种排斥其实还是来自父母爱情所启迪出的认知:一个好女人确实会改变一个男人。
  翟九万先生虽然早年是一个贼人,毕竟也只是蟊贼范围之内的贼人,在绿林还排不上号儿。为了让抢来的女人婉萍女士身与心都能够归属于自己,翟九万先生才从自身实际出发,纠集本家本族子弟于江湖中驰骋纵横,将能够扩展的绿林生意尽皆踏踏实实地染指了一遍。而作为一个好女人总是能够将不该有的宽忍之心泛滥出来,婉萍女士终是原谅了掳走自己的贼人,又看着这个贼人用错上加错的方式持续而热烈地向自己表白下去。她相信不该让自己去感动的人和事最终还是需要让自己被感动——如果这就是爱情。至于这份爱情的结晶、女儿翟婧儿小姐,虽然诞生于最初相当不美好的蹂躏与被蹂躏、抗拒与被抗拒、逢迎与被逢迎之间,但毕竟——翟小姐婧儿缺钱吗?
  翟小姐就是连对钱的概念也没有,也不敢有。
  绿林女儿说:
  这钱不干净,这世上的钱都不太干净。
  可以理解她,扭曲的爱必然生出无尽之原罪,而她从头至尾都是原罪,若无此原罪筑基之起点,便无她绚烂的一生,若无此原罪筑基之起点,便无她所爱皆非的一生,若无此原罪筑基之起点,便无她与双刀丁大力的相遇。只在十三岁的年龄,就可以义无反顾地追随私家学堂小先生刘醒容远走高飞了。
  所以,云儿毕竟是云儿,云儿是一个丫鬟,年少多金玉树临风的少年郎固然很好,但于翟婧儿心里,也毕竟是还差点什么。
  好在,身为绿林女儿,翟婧儿顺理成章地可以学点儿功夫,功夫化解孤独,醉心于此,便有真趣,越是心有困惑与缺失,越是能从中得到弥补。
  她尤专于棍术,精于三尺熟铜棍。拳打一线而棍扫一片:魅惑身躯罡风猛烈、纤纤素手熟铜金柔,乱舞春秋才煮酒,盘里醉花新点就,才知三春逐水流,顿悟死生之契阔不肯惘然若失堪顾腐朽。
  没有必要去显得那么文绉绉——实际上翟婧儿精于熟铜棍一事并没有来得有半点之容易。和所有人一样,最强大的能量往往隐藏在最柔弱的身躯中。这是一位拳脚棍棒教习老先生秉持的教学理念,这位老先生呢,又是翟婧儿父亲翟九万先生的师父,他叫叟,书上是这么记载的,称兖州某叟,关于其出身来历姓甚名阿谁皆语焉不详。
  他说:
  所以柔弱的女孩子习练刚猛的熟铜棍正如同强壮的男孩子习练越女剑,效果都是不同凡响的。
  叟确是高明的。
  于是自幼弱而多病体质也开始习武的绿林女儿翟婧儿小姐于功夫一事,是唯一最接地气又与众毫无区别对待的——要么被陪练者揍,要么揍回去。
  那么这样子来看的话,或许催发翟小姐突兀地发育成具备荡妇潜质之身体条件的,可能也不是潜伏日久的来自襁褓时期的众多乳母之**所带来的营养,那种能够潜伏下来的营养,是不符合人体自然新陈代谢的事实的。
  营养,是如何能够于苟日新日日新的、每七日一次更新的身体中潜伏下来呢?
  这根本就没有道理。
  能够相信的事实是:爱无对错可言,爱之扭曲也无需对立于爱,爱是统一之聚合,是一串儿稻穗。干瘪下垂的,是或多或少的细枝末节,抛开这些大体而言,这串儿稻穗还是多产饱满的。
  因为“嗔爱着”自己的男人,所以好人家的好女儿婉萍女士总是咬牙切齿地向自己的女儿说起那个粗糙男人抢走自己的无耻行径。而那个粗糙男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从不认真地向自己的女儿认真解释——你的母亲是老子当年用重金从你外公手里砸过来的。
  用的是不干净的钱。
  “假如我翟九万甘于做一个小蟊贼,此生也就无望于心中所爱了。”这是翟婧儿她爹内心未向其明言的真实对白。要再过一些年,这个对白才会有下一段儿:
  而用了这不干净的钱,终究是要还的。我大概是不后悔的……或者……后悔。只是一身已入绿林,别无选择本身就是快意。
  翟婧儿也是多年以后才揭开父母爱情的这层神秘面纱,那时候她躺在双刀丁大力的身旁,生命中的那些男人如过眼烟云又转瞬即逝于一念之间以后,终于脑补出了当初父亲翟九万满足了外公的贪婪索求而娶到了母亲婉萍女士以后的那个洞房之夜。
  意兴昂扬的翟先生掀起了婉萍女士的盖头,嘶吼着却又低哑着说出了他们二人之间的第一句话,那句话确实应景而不肉麻。
  他说的是:我爱你。
  张口就是我爱你。
  喜欢着小先生刘醒容时期的翟婧儿旁敲侧击地问过自己的母亲在嫁给贼人翟九万之前,有没有喜欢过别的男人,每一次,婉萍女士都恍然若失、顾左右而言其它。
  这个问题的答案,随着时间的流逝,于翟婧儿的心底是不言自明的。
  这种生命中不言自明的一切事物,它们都没有时空的限制,于活着的每一天的上下四维中漫游着,后世有诗人说,你见与不见,它就在那里。其实也就是说,你明与不明,其实你都内心明亮着。
  当年的拳脚棍棒教头叟先生说得清清楚楚:
  功夫是什么?功夫就是捕风捉影的特殊技巧。
  棍术是什么?功夫是什么,棍术就是什么,有过之而无不及。
  等十三岁,喜欢上了私家学堂小先生刘醒容以后,懵懵懂懂的翟婧儿小姐,初次感觉到了手中的熟铜棍开始有了思与想。
  开始了毕竟是开始了,开始了,棍术便有了变化,有了变化,也就领略到了一点点于风与影中到底该捕捉什么:倘若言之无物亦无状,就应该称之为灵犀或者灵感。
  翟婧儿小姐到底是绿林女儿,会捕捉灵犀,手中有了敏感而坚强的熟铜棍,父母爱情其实也还饱满,犯不着因为喜欢一个教书匠就要跟他私奔。
  这没有前途。
  跑不出三十里,此事便将于北国绿林中人尽皆知,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