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先认识这个怂

  丁大力对自己的痴情有些深刻认识。天晓得是如何对翟婧儿一见钟情的,只是觉得这个小娘们儿就该是自己的婆姨,除此之外任何理由都是没有道理的。如果翟婧儿也恰好觉得他丁大力就是自己的男人,那么这种一见钟情的事情毫无疑问是圆洽的。问题就是,翟婧儿并没有产生能与丁大力热烈呼应的感觉。
  这样的话,丁大力就只能将一面之缘后的翟婧儿当作性幻想的对象,以便于加深自己对影像中的翟婧儿之眷恋。
  他说,翟婧儿确实是自己婆姨,只是她在现实中的身躯并不明白尚有另一个自己,而那个她自己才是真实的,属于他丁大力的。并且无关于,现实中看起来实实在在的那个翟婧儿拒绝了自己好几次。他又说,自己可以等,等她的身与心合一,自然也就找到了正确的方向,知道自己确实是他丁大力的婆姨。
  这样说的时候,丁大力其实相当落寞,一如所有人的爱之求而不得时。他是不肯为难翟婧儿的,只好为难自己。
  又等到落寞了好久好久,丁大力像是悠过了劲儿,豁然开朗了起来,再次感慨出来。
  他说,英雄原是要过情关的,我爱上的不是那个娘们儿,是我自己。
  听丁大力讲话,众人都会沉醉,很醉的那种,等醒来一咂摸,还有点说不出的上头,要么付之一笑,要么只能表示,这沙比,艹。
  一见钟情于翟婧儿被人家忽略以后,丁大力的功夫也就有了不可思议的进境,渐渐于江湖中有了些名头。
  他的功夫总结起来一个字:
  硬。
  这个事情不便于明说,但江湖中人多少是深有体会的——古往今来,高手只有两种人,直男癌与直女癌。虽然绝顶高手要另外解读,但高手就这两种。
  假使丁大力柔情一些、细腻一些、耐心一些,款款追求翟婧儿,多少还是有机会的。翟婧儿虽未产生与丁同样热烈的呼应,但其实还是对他很有好感的,没有这点好感,他丁大力不也产生不了那么强烈的“此女即吾婆姨”之坚执么?
  一句话,直男是操作不好这件事的。而他丁大力唯一能做的就是斩断这份情——美其名曰“慧剑斩情丝”以后,寄情于功夫,龟缩回自己的小宇宙,憋也憋出爆发力了。
  所以丁大力那段时期又特别明白,我特么要功夫有卵用,我不要啊,我要我的婆姨。
  他醉了,醉倒在时光里,时光确实是专属于这类糙鸟的浪漫,或者说,是他们缺失的柔情蜜意。而这种缺失自然又是绝对不可以苛求自己的,必须让苍天背锅,苍天让糙鸟成为糙鸟,于是糙鸟就只能是一糙到底为正途,内心多一分柔软之地都是步入迷途。
  也正因如此,走正途之艰难又貌似正是道义二字无处之不在,哪怕是对着影像中的意中人产生各种污浊的想法,至少半点儿也没将此污浊付诸行动过。看上一个人,既不愿就此错过,也不敢办了再说,顶多能坚持到对方拒绝三次左右便连开口表白之勇气也无复再有,反而将勇气都用在结纳一切原因皆归于天意,时也命也运也有缘无份儿也。
  于是合乎道义的武林爱情通常只有一个结局:老天爷不答应。是因天意不予,于是流年似水。
  在流年似水中,双刀丁大力永远记得自己爱过一个姑娘叫做翟婧儿,那个姑娘后来会被一个自己最鄙夷的那种娘炮开发成娘们儿,生几个娃娃。他丁大力只和人家有过一面之缘,却有着日夜相思以继之后终了一生的沉渣泛起。必须渣,毕竟他丁大力也是肉体凡胎,记忆将会模糊,要想永远记住一个姑娘乃至娘们儿,就只能用其它娘们儿的各种影像来拼凑,或者穿着衣服或者赤身裸体。
  同样在似水流年中,翟婧儿其实也没有忘记过有过一面之缘而后三次向自己表白的糙哥丁大力。她永远都会记得的是,那个男人的刀法真的好浮夸。所以,实际上相貌虽然很有线条感略带秀气的丁大力在她终其一生的印象中,因见面时刀法之浮夸人也是浮夸的。
  这样,我们就不得不了解一下这两个人见面的经过了。
  翟婧儿的父亲翟九万乃北国绿林四号人物。在这个位置当然要做一些很具体的事情:脏活儿。脏活儿没什么好解释的,就是不够地道有悖道义,基本上不止于为武林为江湖所不耻的范围;也就是说,做出一些禽兽不如的事情的工作。一般人对脏活儿存在着一定程度的误解——只要坏起来,似乎谁都能马上不是人,尤其是自己。其实不是的,很多脏活儿难度很高,需要专业的人干出很专业的坏事。比如要于半路谋杀一个政绩斐然尽得民心却被贬离天京的著名官员王先生,这件事就有十足的难度。作为四号人物,翟九万只需要召集人手把具体的事情做好,哪怕这件事是个人都知道够脏,他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不是没有更适合的人来做这样的事:虽然大多数功夫在身的好手愿意不愿意都得成为最起码能见光的“好人”,不于武林混个正经身份也得去帮会谋碗饭吃;剩下些少数人留给绿林道儿挑拣,要么因坏之离奇而功夫高的离奇,要么因谈不上论好坏的资格而弱的出奇。要么是超级武夫逸志书生,要么是愚氓村夫极品蠢货,但江湖说大即小即大,矮子里拔将军还是有人才的。
  王先生光明磊落,杀机四伏的外贬之路依然走得安稳,他不用操心,可这世上就是有许多正义之士特别爱操心别人的生死,爱操心别人的生死也就顺带着必须操心王先生的生死。这对于接了脏活儿的绿林来说,半点也算不上好事。活儿得干,江湖上的人还得得罪。
  著名官员王先生尚未离京,便有十几名江湖一等一的高手一路保护,更不用提途中的络绎接力了,这些家伙将保护要员一事做的滴水不漏。什么是滴水不漏呢?滴水不漏就是王先生丝毫也不知自己被保护着。无利不起早,虽然所行乃正义之举,但这些人应该也是有未知雇主的。纠结就在于,既有钱拿还有正义加持,江湖上又有几人能于这帮家伙手眼下干出脏活儿来?
  这一次北国绿林四号人物翟九万先生压力如山大。既无法推辞,便向头号人物常爷常通海要足了便宜行事的放权于己。四号人物就是这样,处于中高层的位置差那么一纽纽就是顶层,如果说权力是顶层前三号人物的最好春药,那么对四号人物来说,权力不敢当春药用也顶得上伟哥了。只有这种十足难度的脏活儿出现时,北国绿林的前三号人物下达的指令得到贯彻之余时奉上的那句“放手去干”才能真正得到自四号为始的执行力们最接近贴心的忠诚度。
  总之,这件事其实很简单——有个叫王先生的著名官员被贬外地,有人想保他,有人却一心要置其于死地。王先生为官得正,保他的人请得起也请得动既正派也有大能耐的江湖好手;偏偏这个江湖尚保有着一定程度的健康度,要杀他的人当然不能明着来,坏怂里面高手太少,派了几波职业刺客想扮作劫匪暗杀王先生,都被瞒着王先生行保护之事的江湖好手们给悄悄料理了,无奈何压力就全施加给了北国绿林,绿林又将这个具体的任务交给了四号人物翟九万。
  翟九万明白这个脏活儿有多大的难度,于是遍从绿林紧急选调人手,更是要在自家翟家庄园后花园儿里趁着夜色亲自考察一番,企图组织一支绿林临时突击队——打破江湖好手们滴水不漏的保护,干掉王先生。而正是这次北国绿林的人才聚集,沱沱河上游小孤山山匪双刀丁大力也就见到了四号人物翟九万的女儿翟婧儿,对其一见钟情并持续性幻想了多年。
  当时,刀法浮夸的双刀丁大力虽然给翟婧儿以及绿林中人都留下了极其深刻的映像,却仍是没能入选绿林突击队参与针对王先生的暗杀行动。
  时隔多年,当时的四号人物翟九万这样回忆后来的南广王朝开国之君、当时的山匪双刀丁大力先生: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未能慧眼识珠的歉意交织在自己亦未能将绿林地位更进一步的失意中成为阴翳,而这丝毫阴翳又或许是医学并不够昌明的年代并不能明确何为老年常见眼疾白内障也未可知。只无关紧要的,毕竟闻者皆懂,他老了,老了就一定会全姿态地拥抱回忆,亦不舍于年轻时的抗拒。
  他说:
  我记得那个年轻人身高八尺有余,看起来孔武有力而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本该有一种孑然的英雄气,却不知为何总让人感觉很猥琐。要知当时绿林的好汉们都尚处在比较矜持的年代,是时,我问起谁愿第一个出来试艺,一众鸦雀无声,唯这个年轻人排众而出,一身刺绣蜀锦先声夺目,吸睛不已。而我翟九万是场中唯一的大人物,当然不喜欢这种爱出风头的小年轻,这样的性格让人打眼望去就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感觉。更何况,我生平最见不得大男人穿蜀锦,蜀锦就算了,还满眼刺绣,刺绣也就算了,还花团锦簇,花团锦簇也就不提了,他还要从怀里掏出英雄巾故作仪式感地在众人面前慢悠悠系好。你知道吧——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绿林,不是弄瓦巷的富家公子哥,搞搞清楚好吧?一个绿林好汉、绿林好汉!一个山匪、山匪!所以你为什么要搞这些与自己身份极不相衬的花样?艹!然后你猜怎么着,他亮兵器了,什么兵器?两把牛肉刀!牛肉刀!我天!这个怂,从花团锦簇的蜀锦大袍的袍底掏出两把两尺半的油腻腻的牛肉刀!那种骡马市旁边黑市牛肉屠夫用的牛肉刀诶!想想绿林几十年没出过这样的奇葩,当时我就震惊了。
  当然,这是笑谈,没有的。绿林四号人物翟九万当时、现在、以及以后都不可能这样和别人讲话的。其实他是这样说的。
  他说:
  我记得那个怂,不是一般地厉害。
  仅此一句,将任何往事和回忆都压了下去,包括此人与自己女儿的那点丝毫未瞒过自己的交集也一并压了下去。
  只任凭关于当时的回忆在自己的脑海中展开:身影魁梧面目清秀不假,穿刺绣蜀锦用两把寻常油腻的牛肉刀也不假,第一个出场试艺也不假——只是试艺时出手太快,他和在场的人都没怎么看清,双刀丁大力就已经放倒了翟家庄五名好手的合力围攻,在他们的襟口俱各扎了一个洞。按理说,双刀丁大力是刺杀王先生的绿林突击队首位不二人选,只是这个年轻人却又当众谑笑着说了一句:“老子是来玩儿的!”袖袍一挥,两把牛肉刀消失在袍底,转身再次排开众人走了,就这么走了。而自己当时却不敢下令拦他。
  作为北国绿林四号人物,翟九万于权力的日益侵蚀中依旧清晰的记得,没错儿的,这就是古典绿林好汉的本色。
  惹不起。
  几十年江湖风波的生涯,翟九万特别明白天道好还、时代又偏好小轮回的道理。惹不起的就是惹不起,非但惹不起,还不应该走近这类人。人老了,图的是个稳字。哪怕需要组织人手去干完十足难度的脏活儿而因此需要这样的好手,但直觉告诉他,这个年轻人不可以用。
  不可用就是不可用。
  走就走吧,生活让每个人都成为了哲学家,而翟九万就是当时的绿林哲学家,他认为——那个怂是绿林本色,而自己以及众人都是一样的绿林颜色。
  颜色,什么时候也不可干犯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