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湖破心
所以每每吃过晚饭,赤东湖以及往西的江岸上,净是纳凉吹风的蕲州百姓。平民家搬凳子、铺凉席,富贵点的则是抬出坐榻来,并让人伺候着泡上一壶好茶,待到月升热气消散方回。
纳凉也挑个好地方,像曹无嬴在监造流民大营时,特地给自己修筑一处三层竹楼,占据着整个个湖岸最佳的位置,前些日子他们泡脚的地方便是。
用过晚饭后秋忆鸿觉得城中闷热,便带着温卿芸出城透气,就想着去曹无嬴的小竹楼坐坐。
走在路上,往来人群,或三五好友,或偕老带幼,相比他们初到蕲州时的景象大为不同,至少人人面带从容。
“两个月前城外还是遍地流民,现在却是一片安乐有序,想来这均田策见效了。”温卿芸四下看去,夸奖道。
“挨这么近不嫌热?”秋忆鸿想要抽离被温卿芸抱着的胳膊。
“还好,城外凉爽些。”“若要有冰块就更好。”
“你们梅府消暑都用冰块么?也算豪奢啊。”
“哪有,凭朝廷发的俸禄,我们挖个冰窖都难。”温卿芸替家中老父哭穷。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我相信梅老大不是俗人。”秋忆鸿笑道。
“你有没有想过,官员的俸禄其实不太够用。”
“想过,也看与谁比较。”秋忆鸿停步手指不远处的百姓,“与他们相比,孤给的不少。”
“莫开玩笑,哪个做官的会与农家人比较。”此时一户富贵人家,领着仆人浩浩荡荡的从他们身边走过,温卿芸向秋忆鸿指道:“那人的坐榻,便抵得上咱知府一年的俸禄。”
“切,我这刀子还没挥下,你反倒拦起来了。”
“没拦啊,苏小姐说的银两不足贵,是有道理的。以他们的能力就是指着地下的石头说贵重,也是对的。”
“你想说什么?”秋忆鸿皱眉道。
“天底下的人,无论贵贱,活的无非衣食住行四字,谁能提供这四个字,谁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她语重心长道,“我并不是要替某些朝廷蛀虫说话,而是想让你从另一方面思量问题。”
“嗯,孤有点懂了。”秋忆鸿敷衍道。
他们两人都不知再说什么,就默默地向湖畔走去,而苏念的到来与温卿芸刚才所说,使秋忆鸿心中又添几块石头。这天下所有的积弊,压抑、熬磨着他的性子,最叫人无望的,是他越主动靠近,越觉得糜烂不堪。
“再走就掉到湖里了。”温卿芸拉住秋忆鸿停下。
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差点一脚踏进湖中,而此时天色已暗。
“刚才碰到曹无嬴,你也没理睬。我还与他讲了两句话,你却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走。”温卿芸靠上来,满是担忧道:“是怎么了,心神不定到这般模样?在安庆诛杀赵勒石,于黄梅对战黑戟军,你都是应付自如谈笑淡然,到了这里才数月而已,嬉笑的次数越来越少,你不是心重的人啊。”
“说实话,我怀疑自己不适合做太子,更遑论做帝王。真的。”秋忆鸿为表真诚,把最后两字说的特别重。
“因为笨吗?”
“可能吗?”两人都笑道。只不过一个是逗人笑,一个是勉强自顾而笑。
“听说大公子要把刘老将军换回西北,与步军总督替换。”温卿芸将话接到了千里之外的将军府。
“哪一个短命主说的?逼压不成就造谣生事!”秋忆鸿怒道。
他深知无论真假,这一消息都是在告诉世人,他的大哥才接手大权,便想拥兵自重。
“看你这般反应,还真被义父言中。”
“还要听吗?”
“嗯。”
温卿芸解释道:“我义父说,你很难割舍对西北百姓的倚重,包括你的自信与傲气都来自于将军府。”
“有什么不对之处。”秋忆鸿没好气道。
“当然不对,哪朝哪代的太子会把心力放在一隅之地?你面对的是半壁江山,要解决的是整个前朝遗留的积弊,不能仅靠源自西北的底气做事!”
“这是梅鞭君的想法?”秋忆鸿冷笑道,突然感到自己心中所依靠的人又少了一个。
“不,我说的。你跟义父一样,心中都对西北有种无可言喻的倚靠感,他是带兵的,西北骑步战力卓绝,该这样。
可你不能,西北百姓是你的子民,江南百姓也是。”
“怎么,怪我不够一视同仁?”
“怪不着,自己想去。”
秋忆鸿委实被温卿芸这番言语戳中心底,他承认自己没有认真对待太子爷这个身份,反倒更在意将军府二公子这个身份,给他带来的是心安。
自从他的那道诏令传至西北,心中先是轻松,认为总算为雍凉百姓做出些实事,可接着便感到那种无形的压力骤然增强。
他这些天听到的各种非议,并不代表整个南朝百姓的心声,无论南北,底层民众可能就关心“吃喝住行”四个字,多数人饭都吃不饱,怎么会去关心太子分权的咸淡事。
那股骤然增强的压力,就是某些势力在迫使他接受自己做错了,雍凉百姓要生计,必须脱离现状,他秋忆鸿不能为了心中那点心安,就把整个南朝的军国大计压在一道百姓身上。而江南的百姓也没什么对不起他的,他们过的并不比雍凉百姓多自在。
“其实你想告诉我,不管哪处的百姓,我都可以做他们的二公子,也可以锻造出一支属于秋冥朝的西北军。”秋忆鸿负手临湖,沉声而道:“百姓归百姓,没有雍凉,江南之分。自今日起,没有将军府的二公子,只有秋冥的太子。”
“还在乎那些非议吗?”温卿芸从他身后拥抱,柔声问道。
“乱我的心啊,可他们岂能比得过你。”秋忆鸿回身,将美人紧紧抱在怀中。
“小女子哪里乱太子殿下的心啦?”美人抬起俏首问道,那双媚眼映着月光,越发吸人。
“现在不就是。”
“可比不过有些人会撒娇啊。”温卿芸意有所指道。
“嗯?谁啊,怎么给我撒的。”
“李家千金,苏念呐。”
秋忆鸿听出怀中美人有所不满,便故意装作不知道,反问她人是如何撒娇乱心的。
“叫的忆鸿哥哥呀,一顿饭的功夫就装作若无其事,还说不是心乱。”温卿芸重复那句撒娇之言后,自己都觉得脸颊烧的厉害。
“你看,这不同人喊出来的就是不一样。都说了那是个闷骚的主,还不信。”秋忆鸿听后对比道。
“净是些不着调的见解。”温卿芸埋首掩盖羞涩。
“再唤几声哥哥,孤告诉你那闷骚之人的真名。”
“她不叫做苏念?”
“南都城还有个叫吕念的,李家怎会与他人取相同的名字。”
“可我没兴趣知道她的真名,她没提太后的旨意,你要不要再见她一面。”温卿芸提醒道。
“见还是会见的,可太后的旨意她绝对没有。”
“你如何知道?”
“因为太后不会让她代表李家逼迫我。”秋忆鸿拉着温卿芸沿湖边慢走,将他刚才思索的道出。
李家派出苏念前来商谈平叛银两使用的问题,其实就是在想他逼压,而且是代表整个淮扬商贾逼他。
这几日,上下非议,各种说法都有,但都指向了黄州府均田一事。
“非议的不是雍凉自治吗?怎么又跟黄州府扯上干系了?”温卿芸疑惑道。
“雍凉远在天边,而且我又不是把江南右道给了将军府,江南的士族没那么肉疼,甚至还要偷笑一番。”秋忆鸿把自己这些天的思路,全都道出。
“一开始我预料到朝中官员会有异议,可他们绝不会搞得声势浩大,正如姬如年所说的,我分权就是分民心,那就是自废武功。
江南士族被秋家的铁骑压制了二十载,原本觉得熬着,总能等到雍凉道的精血抽干的那一天,没成想西北百姓硬生生坚持了下来。”
“哦,也就是说,你现在分权的举动,在他们看来恰恰就是削弱了西北军在江南的力量。所以他们面上反对,心里会窃喜,毕竟以后雍凉道的青壮兵力不会再调往江南。”温卿芸明晓道。
“不错。可你也看到了,这些天的动静都把我逼的自卑了。”秋忆鸿自嘲道。
“而他们就是在担心你获取到新的精血,在这江南打造出一直新的秋家铁骑!所以淮扬一众商贾士族推出李家,插手平叛之事。”
温卿芸想到此处,立即意识到苏念那句“银钱不足贵,两者相安无事”的意思。他们帮朝廷平叛,得到的就是在流民新军中的莫得影响力,这是在分割秋忆鸿对这支新建劲旅的掌控。
“聪明,所以你能想到,太后也能。”
“而那苏念也就绝不会有太后的旨意。”
两人绕过竹楼,穿过流民大营继续向前走去。
“那你准备如何回复他们,现在翻脸有些力不从心啊。”
“何止力不从心,淮扬商贾仅是第一股露面的势力,还有朝中的萧党,地方的士族,以及荆襄道、江南西道数十万的叛军,都没出声呢!”秋忆鸿细数各方势力,不由得闹心。
“黄州府均田不足三个月,且就巴掌大的地方,竟然影响到这么多势力。”
“这就是他们的另一层意图。我们把流民新军的粮草辎重交给李家,还需要在黄州府均田自备自足吗?”秋忆鸿站定回身,手指身后的流民大营,沉声道:“想吃现成的大有人在!”
“这就与你经营多云山大寨的初衷相背离了。”
温卿芸知道秋忆鸿真正的图谋,平叛再快也不能富国强兵,只有借助流民的力量,进行一场自下而上的变革,才能让秋冥朝的百姓富足,才能使朝廷兵马壮大。
“前朝余孽,我还真不急着杀。”
“自古各朝各代凡遇上百姓反叛,都是倾尽全力围剿,只有到了你这里,却是盼着他们作乱。”温卿芸笑道。
“不是盼着,是没办法。”秋忆鸿望向天边那轮明月,愣愣出神。现在最难的事,要在波谲云诡中,分辨出谁是他的朋友,谁是他的敌人。
“怎么,奈何明月照沟渠了?”
“我可没想着将心向明月,明月哪有你好看。”秋忆鸿眼眸转向身旁的美人,今天能够将心中积忧与执念破开,一扫颓废之气,温卿芸功不可没。
“又没正形了,早知不管你,一头栽进湖中才好。”
“那你就是有心谋害太子,可是要挨刀子的。”
“你舍得吗?”温卿芸忽然严肃发问。
“今天表现的不错,暂时不舍得。”
“那就试试咯。”
“别啊,……我……废了……你。”温卿芸竟然真的将秋忆鸿推入湖中。
接着又是“噗通”一声,温卿芸也跳去湖中,因为她见秋忆鸿水性不是太好。
而就在他们两个落入湖中后,原来在岸边的地方,瞬间被一片箭雨插满。若是两人还在,怕是要满身挂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