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舍 2
远望北蛮圣山峰顶的皑皑白雪,立于“秋”字旗下的男人身披金甲,不时地抬头又低首。
面前的流水源自远处的高山,清澈映人,透出丝丝凉意。
身旁的赤袍部将个个身染血污,人人面带肃杀之色,数十步外漫天弥漫的血腥气味更是引来了片片渡鸦。
这大群喜食腐肉的死亡之鸟追随着地面上的死亡骑士,数月前的严冬它们还曾跟踪野狼进行偷食。
无论与狼相伴或是与骑军相行,所过之处,渡鸦都是大快朵颐,而比之狼口之下的腐肉,它们更喜欢厮杀过后倒在战场的新鲜血肉。
现在它们盯上的,是战马所驮的累累头颅。
“龙北隆,这地方不错吧?”披金甲的年轻主帅高声问道。待他转身后,身形面貌与南朝太子相似甚多,这便是秋忆鸿口中的大哥,西北将军府主帅秋慕林。
观其容貌便知西北百姓所言非虚,“秋家两兄弟,原是凤凰颜。”一句话道尽秋家二子的翩翩之姿,因在西北生长经危历险,秋慕林有着登云凌厉的气势。
“大公子选的,那必是好的!这地方山水互生,绝佳的聚气宝地。筑京观筑在这儿,毁了这鸟地方的风水大势,再恶心蛮人一下子,一举两得,好的不敢再好!”答话的将领面庞黝黑体态粗壮,脸上一道骇人的长疤彰显出他那赫赫战功。
“你靠过来干甚,嫌拍马屁的声响不够大?站远点!”秋慕林做抬腿状,一脸的鄙夷之色。
“咱离大公子近些,有了暗箭也能挡下不是。”龙北隆毫不在意周围部将的眼光,似退不退地想要再往主帅身上靠。
“再近前,剐了你这身黑膘。”
“哎呦,咱身上的肥肉真若有用,大公子要多少就尽情的割下几斤来。”龙北隆脸上的谄媚与那道长疤完美相融后,竟使人有真诚之感,他又道:“再与二公子几斤也无妨,咱老龙舍得!”
“你可真能恶心我们兄弟俩,曹无嬴那张嘴只在女人跟前厉害,老子并不佩服。可你龙北隆男女通吃荤素不忌,倒真算本事啊。”秋慕林佯装感叹。
“还行还行,大公子不要再夸了,咱老脸都要红了。”
“滚去做事,给老子在这好地方筑个好京观!”秋慕林踢出一脚道。
龙北隆趁势往草地上一滚,圆圆滚滚的翻走,甚是惹人发笑。
身后传来大公子的赞叹:“好一个苗条灵活的胖子。”
愈两万首级沿着那湾水岸堆积而起,为掩盖些血腥气,龙北隆特意让士卒覆上干土,层层叠叠,颗颗饱满。
“灰土撒过后,这看上去倒不怎么吓人了。”
“那你给扒开看看。”
“想想都恶心,不敢,不敢。”
动手筑京观的士卒多为军中的老卒,毕竟手法熟练,也受的住这般景象。而未参与过的士卒则会在一旁观摩,有时也会搭个手,不过都是些运抔土递颗头颅的杂活。
“老叔,你怎么没南下?听村里的老卒讲,在那地方待着舒服的很呢。”尚显稚嫩的士卒跟在老卒身后,总会问些出村子前的疑惑。
“咱这把老骨头可轮不上。”
“就您这还老骨头?!”新卒诧异道。
“自然是老喽,所以才留下来守家。”
“那我能去吗?今年年底咱才十七,应该不老吧。”
“确实不老,正是有力气的时候。”在新老两卒弯身清洗时,秋慕林走到他们身后搭起话来。
“一叶秋骑军第三卫领营使于武,拜见副帅。”
“第三卫骑卒姜殊拜见副帅。”
“于武……在吴定疆手下做过兵吧?”秋慕林席地坐下后问道。
“回副帅,有三年。”
“一茬旧人带一茬新人,到你这里算不算断茬了?”
于武看了眼跟着自己的姜殊,沉默起来。
“大公子,这次出塞劫掠了数万匹战马,回去后还能扩建新骑?”于武没有直接回答秋慕林的问题,这反问一句,便是说西北全境已无新人。
毕竟像姜殊这般所谓的新卒,都已经进兵营两年了。
“梅老大会在江南抽调一万青壮西进,到时你们拿出真本事去操练,马上功夫可不好学。”
“俺们尽力便是。”
见于武不情不愿的回话,秋慕林笑道:“都想着南下的西北军调回,龙北隆是不是也这么想?那是给我兄弟的老婆本,你们谁也调不回来。”
“倒也不是,总觉得让他处的人守咱西北之地,这心里别扭。”
“都是秋冥朝的疆土,谁都得守,无非就是他们吃米守土,咱们吃面尽责。”秋慕林打趣道。
“仔细一想也就这么个差别,总比让娃娃上阵强些。”于武应道。
其实这批补充西北的青壮,并不都是江南本地人,反而是中原籍贯的流民占多,而且被操练的时日也不短,照刘无问的估摸,约有六成西北步卒的战力。
“该收兵了。”秋慕林站起身来,向东而望。
万骑整军归去,留下座座骇人京观。
五月中,黄州府各县衙的主官汇集蕲州城,多数人心里都在思索如何向太子殿下回话。
“捷报!捷报!”军驿于州府衙门前翻身下马,片刻后又策马出城,奔向城西的赤东湖畔。
临湖的三层竹屋里,众县令垂首听训,一个个的探身出窗,处在他们下边的便是太子,正与几位亲近的心腹一起泡脚,只不过泡的是清凉的湖水。
“小爷这脚怎样?修长白皙,天生的富贵脚,比之美人足都毫不逊色。”秋忆鸿晃动起泡在水中的双足。
在其两侧,分坐着老刘、曹无嬴、姬如年、汤开戎四人。
见这四人不理会自己,秋忆鸿看向头顶的众知县。
“殿下这双龙足绝世无双!”
“龙足,对!殿下的脚是龙足,无人可比!”
来自麻城与罗田两县的父母官出声谄媚道,剩下几位县官也不傻,纷纷表示赞许,倒是其中的黄陂县令一直未出声,站的位置也略有靠后。
秋忆鸿正要接着问话,却被送捷报的军驿打断。
“军政为先,你们先回城等候。”作为新任的黄州知府,姬如年对其下属官员吩咐道。
“获数万匹战马,也算有排面。”曹无嬴看完后评价。
“所获已然不小了。”汤开戎赞道:“万余骑出塞不足一月,就打出前朝举国之力方能收获的战果,西北铁骑名不虚传!”
姬如年接过捷报边看边说:“仗是打的好,但怎么选在这时出兵。”
“曹白嫖你是净讲废话。”秋忆鸿抽出泡在湖水中的脚,继而躺倒在靠椅上向身旁的老刘挤眉弄眼,想要得几分助力。
“大爷今天没心情骂人,都滚!”
不远处的操练声照常响起,这是流民大营在进行午后操练。
“哎,我说的就是废话?太子爷运筹帷幄有品调,给咱说一个听听。”曹无嬴见老刘不理他两人,便放开胆子准备与秋忆鸿干嘴仗。
“以西北当下的民力,供应万骑出塞杀敌,不容易,很艰难,这场仗算是大赚。”
“所以汤开戎的评价不虚。而小姬的……”
“殿下,称臣小年、如年更好些。”姬如年无奈提醒秋忆鸿。
“小姬的问题我来讲。”曹无嬴插话,这次将军府出兵他有提前知道。
当北蛮内乱发生时,秋忆鸿一众人正在清理黄州府境内的叛军,而原先的匪首——任之道带残兵向武昌府逃遁。
这个时候有关北方的消息尚未送到秋忆鸿手中,而王千阙手下的暗卫,竟在任之道的旧居中,发现了有关北方内乱的只言片语。
本来任之道遗落在旧居的信件,多是些针砭时政之言,是不足一看的,但负责查阅的暗卫还是认真翻查了好多遍。
毕竟这旧居的主人聚流民造反,在事发之前,成功瞒过了黄州府暗卫。对于暗卫来讲,这可不是简单的失职之责,按常例如此惊天的干戈,这些暗卫是要以死补过的。
至于为何没有追究,下边做事的暗卫不知道,连主管一府暗卫的王千阙也不知道。许多暗卫心中也就一直忐忑不宁,所以在抄查任之道旧居时,他们使出了十二分力:一是想要找出些隐秘,以作先前失职的弥补;二则要看看这一个地方县令,究竟是怎么瞒过暗卫的。
这一番究根问底的抄查,发现有些书信还真是不同寻常,比如:“寻觅八九载,已知槊节居山中”;“古法失存,南北之地仅余前朝姜氏之艺”;“蛮人内争将起,中原士子已有作为之机,兄在南朝可择贤公,弟居北朝相助。”这只言片语的乍一看就有问题。
“听着像是同一人所言。”姬如年沉思道。
“嘿,你还真听对了。”曹无嬴停下叙述。
“没查出具体是谁?再者,这些许云山雾绕的破碎话也没什么可取之处呐?”
“长节如槊。”秋忆鸿插上一句。
姬如年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而汤开戎倒露出一丝诧异之色。
“要说的重点还没到这个。”曹无嬴的讲述又开始了,但他这言语叙正事的功夫忒差,远不如在勾栏楼里道尽风月来的痛快,说一半便被秋忆鸿骂到一边去。
最引暗卫重视的,是那中原士子能够有一番作为的机会,这个机会显然是所谓的北蛮内争。
带着争什么,什么时候争这些疑惑,暗卫尽力搜寻旧居中有关此人的书信。最终在任之道栽种的小片竹林中寻得结果,这是他长年掩埋焚毁机密的地方,厚达数尺的灰烬便是明证。
不知是他造反后胆子大了,还是自信可以长久坐镇罗田,处理起密信来都没有以往那般干净利落。薄薄的覆土之下,竟有许多未燃尽的纸片,而暗卫硬是从这些残碎零落的文字中,推想出一些尚未传出的消息来。
首先是这个落款为“王”者的身份,基本确定为洛阳城中的世家子弟,此人能够接触北蛮贵族,并知晓驻守中原的两位王子筹谋夺位的。而且还与白清明有干系,书信中他与任之道同尊白为师。
北蛮王子之间不和睦,在秋忆鸿这里就不是什么秘密,落子中原的暗卫早已有禀报,但黄州府暗卫的推想让他提前得知了动荡消息。关键就在这个时间上,扎布哈尔带兵北上的同时,封锁了整个中原官道,蛮人内乱的消息即使能够送到秋忆鸿手中,也要耽搁许多时间,相当于消耗了这可乘之机。
“可如年还是未明白,将军府为何选在此时出兵?等北方王庭争个胜败分晓,那时的他们的损耗更甚,出兵之利也更盛。”
“若中原实情能够正常送达,我也不会强令将军府出兵,可至今都没有北蛮王庭内乱的暗报送来。”秋忆鸿正色道。
“好在没有干等消息,扎布哈尔可不光封锁了北上的路径。”曹无嬴曾特意派人查看沿江防线的情况,北蛮驻守的兵力虽然减少,但收缩了一些不重要的战线,把巡查防备的精力全放在了截堵南下之人上,无论什么身份一律不得放行。
“这个我深有体会,在中原监察各方势力并不太难,最愁人的是怎样及时送出消息,南送难送呀。”汤开戎想起当年他在中原做谍子时的难处,不禁感叹。
“正如此,后来消减了在北边的落子,只留下能起势的。”秋忆鸿沉声道。
清明过,北骑归。这是黄州府暗卫在竹林地下挖出的话,加之先前北蛮新汗继位的消息,秋忆鸿方才意识到草原上的权力争夺已经开始。作为代表汉家正统的南朝朝廷,他这个太子必须有所动作。
思索之下,才知决断艰难,毫无为君者的意气风发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