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湾 3

  半月湾大营的混战已经大体结束,在察克鲁率兵东奔后,还未杀出重围的二王叛军便自知无力逃出这片人海,只是尽可能的熬下去,而他们内心深处的求生欲望则在提醒这些士卒,归附王帐大汗是眼下最可靠的生路。在进行袭击前,他们之中就有人听闻王帐金令,说大汗向长生天发誓绝不枉杀无辜裹挟之人。
  当有一人下马抛刀后,便使得许多叛军纷纷效仿不再死战,而少数愤慨此举不忠的士卒很快便无法愤恨。
  克烈猛叶将所降叛军捆缚后,就要提兵去助王章烈,想要与其合力擒杀四王子,将胜局扩大。而大汗元承久却将其拦下,不准他带兵相助。
  “大汗,王将军只有数百骑,怕难以对敌。”
  “他什么时候成将军了?”元承久笑问。
  克烈猛叶对王章烈称以将军,自然是心生佩服,不说这汉人自中原千里送信王庭,护主之功甚大,单今夜之战的胜利便离不开王章烈的谋划。
  “猛叶,你是草原上最纯粹的战将,与此汉人有大大的不同。”元承久边说边行,“本汗待在草原的时间没有你长久,对草原各处的了解自然不如你,就这半月湾都尚属首次知晓。”
  “猛叶虽知此处,但也只知地名不知其大用。”
  “但千里之外而来的王章烈不光知道,还能因地势谋胜局,本汗感到很不可思议。”元承久望向东方渐亮的天色,若有所思道。
  “大汗担心他有异心?”克烈猛叶自知王章烈来此有所图谋,但还是低声问道。
  “谁都不会跟别人一条心思,本汗只是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克烈全族必与大汗一道,大汗若要克烈如何我便如何。”猛叶赶忙表态,他有些猜不透大汗的心思了。
  “秋家祖地是本汗图谋天下第一大障碍,中原都被我草原铁骑踏破二十年了,这苦寒之地却直挺挺的抗到现在,不觉得这很讽刺吗?”元承久转向西南,一脸的冷冽之色。
  克烈猛叶轻叹不语,他作为新君的心腹大将,这时候总该壮怀激烈一番,但这南朝的西北将军府在秋家人手中直挺了数百年,他委实不敢托大。
  毕竟如敦多扎布那般的雄主都未曾踏入西北一步,他何来的英雄气概去指点江山。
  “无人能凭一战之力攻下将军府,而今中原隔断,西北已如孤岛,再有数载大汗便可尽全力扫平。”
  “汉人地还需汉人拿,我草原铁骑经此遭内斗,总要折损些实力,既然中原的四大士族为本汗筹备了勤王之军,便给他们一用的机会。”
  “末将听闻恒梁两家心向三王子,恐难以指使他们筹备起的兵马。”克烈猛叶提醒道。
  “所以需要猛叶去砍掉本汗哥哥的头颅,给他们一个效忠王庭的理由。”元承久笑道。
  “可眼下需要先拿下四王子,才能与叛军平分胜势。”克烈猛叶再一次暗示出兵助战。
  片刻后,元承久挥手应允。依他所想,此时猛叶带兵前去,应该还能救出王章烈。
  半月湾东去三十里,六十余骑被团团围住,兵力占优的一方并不急切发动最后一次进攻。因他们的主将已经身首异处,就算全歼眼前的这股残兵,他们也无法回营向三王子交待,倒不如在此慢慢围杀等着王庭援军的到来,那时决死一战也算落的个好归处。
  之所以会有此种鱼死网破的战法,乃是跟随察克鲁进行袭杀的两万的骑兵,均为跟随他多年征战的嫡系士卒,而自半月湾随他逃出的这数千人更是大部为其帐下亲卫。他平日自然算不上带兵如子,但性格使然对麾下兵将甚是爱护,每每大战过后所得军资兵备也尽数分赏给士卒,所以察克鲁的军中威望甚高。
  当王章烈发起第三次进攻时,双方士卒都知晓胜败已定。不同于前番几次冲杀,王章烈没有径直冲阵到底,当双方第一线骑卒相碰后,他就与察克鲁相逢而战。
  金尖对黑刃,汉袍压蛮衣,两者出刀同为大开大合,不留余力。草原生长的察克鲁身形高拔,出刀时力道总要大上几分,而中原出身王章烈凭着左右手使刀,灵活接刀巧妙卸力。
  骑卒相遇一个照面便分生死,而骑将交锋也在一个快字,没有说敌我双方的将领在乱军中相互缠斗,如江湖高手过招那般飘逸从容。
  两军再次相对列阵,背西面东的骑卒零零散散只有百名,且各个浴血擎刀,他们立于王章烈身后。
  察克鲁没有给王章烈残兵进行喘息的时间,回阵收拢兵力后便立即主动发起攻击。此次他麾下所有的兵力全部出动,组成一道道铁幕向前推进,而这五道铁幕不急不缓的前行,竟比原先数次快速冲击时所形成的声势还要撼人心魄。
  察克鲁以碾压之势向王章烈的残兵攻来,若是一般士卒早该转身奔逃,绝不似这百骑一动不动坐以待毙。
  “王庭军擎刀杀贼!虽死敢见长生天!”王章烈大呼一声,原是想替身后的士卒吐出积压在心中的惧意,不曾想这一呼,使得百名汉子齐声高喊。
  北蛮人的中原官话自然不标准,好在声大有气势,这百骑竟高呼口号杀向那铁幕般的敌军。
  王章烈手腕一动轻震刀身,随之催马而上。
  人不惜命,马不存力,王庭骑兵组成薄薄的一线径直撞上铁幕。
  在距离察克鲁十余步时,王章烈手中多了柄弯刀,双手各持一柄不再左右互换存力。
  他在马首距一线时,双刀自左右破空劈出,敞开胸膛留出大破绽。而察克鲁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于马背上偏身闪躲王章烈的右手刀,注意力放在那攻来的左手弯刀上。
  察克鲁的黑直刀身擦过弯刀,随之刀尖直抵王章烈的胸膛,这一击便是必杀招。他自信电光火石间,王章烈无法躲避仅距自己数指宽的刀锋。
  可王章烈仅是略侧身,同时左手弯刀上挑,接着便使那黑刀从左边腋下贯身而出。而他的右手刀却早已收招回力,在被贯穿左半身时,金刀对着察克鲁挥劈而下,先断其手臂,继而划过其颈掠过其喉。
  刀势太快,察克鲁在这一刻脸上还挂着轻蔑,当察觉到手臂上的痛楚时,想要大声喊叫,可能是要唤人来救,也可能是要咒骂跟前的汉人。可他这话语尚未出声,其脖颈处渗血的地方便瞬间迸裂。
  此刻的察克鲁愤怒的目眦欲裂,想要用尽生前的余力将王章烈杀掉,可在他未动要动时,金刀已经贯胸而出。
  “你等且仔细看来。”在原地击杀数名察克鲁的亲卫后,王章烈举金刀高喊,这一声响彻这片战场,微亮的天色下瞬间静寂。
  众人的目光随着金刀下落,而后便是目睹草原四王子的头颅滚地。
  当战场再次响起厮杀声时,王章烈已经来不及收拢兵力,更不可能率数十骑冲出这死地。
  铁幕再次合围,察克鲁的骑卒死死盯住被困在中间的王庭残兵,尤其是为首的汉人将领,他们怎么都想不到,也想不通堂堂的王庭四王子,这个最像原大汗的草原勇士,为什么会死一个名不经传的汉人手中。
  要知道,他们里边年纪稍长的骑卒,当年曾随着察克鲁参加南下屠龙战,无往不胜,马踏中原,那是何等的荣耀!而今却在故乡生长地,他们的四王子被一个带着书生气的汉人斩杀,且明明胜敌十倍的兵力,竟相互交锋了四次,还让对方打的有来有往有声有色,而这又是何等耻辱!
  “伪汗派你前来杀他自己的兄长,这样的主子你还要跟着,你们中原所谓的道义去哪了?!”察克鲁的一名亲卫讽刺道,见王章烈不言语,便继续道:“中原皇族争夺帝位,弑君杀父的例子都写在纸上,你们竟也好意思称我等为蛮人。”
  “知道为何称你等为蛮人吗?”王章烈本已尽显疲惫的脸色,不屑地露出笑容来。
  “当草原铁骑马踏中原后,我们就不需要知道!”
  “呵,如此军力,那这草原上下,尤其是你们的贵族首领,为何要学中原官话?!就像现在的你,不也在用?!”王章烈随意道,不恼不怒。
  “学好你们的官话,才好治理你们汉人的土地,这是一个奴隶都知道事情。”
  “既然知道这番道理,你们为何还要掀起叛乱,与王庭大汗为敌?难不成大汗不如你等了解中原,不如你们会治理?”王章烈连连发问。
  那名亲卫正要回答,可惜自西而来的王庭军万马奔腾,声势浩大盖过了他的声音,索性不再辩论,准备应敌。
  “王将军可还在?”克烈猛叶对着不远处的团团骑阵大声喝问。
  “尚未死绝,罪王头颅亦在!”王章烈应声而答,紧绷的身体略微松开。
  “大汗金令在此,叛离王庭之人当被草原子民日夜唾弃,且死后不得见长生天并永世沉沦。凡是被罪王察克鲁无辜裹挟者,在见到王庭金令后,可跪拜俯首,重为大汗子民。所有不悔者,王庭军必杀之!”克烈猛叶暗中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元承久的这段话复述完,而要不是当年敦多扎布下令,使军中各部首领操习中原官话,估计他现在也难懂。
  “瞧瞧,大汗下的金令我们竟一句都听不明白。罪王是什么?饮马奶酒醉的王子吗?!”叛军中响起哄笑声,所讲的话王章烈一句都听不懂。
  “哎,汉人。什么时候我们才能不再为敌?”
  这名亲卫没有等待王章烈的回答,随意的发问,带着颇为无奈得神色。
  天色大亮后,猛叶唤王章烈赶回半月湾,唤了数次也没见他反应,只是默默盯着边野的尸首,思索那名亲卫问的话。
  “克烈将军,你们北蛮百姓可愿意久驻中原?”
  “什么话,你们的中原又不是草原,我哪会情愿,若是军令自当别论。”
  “喔,我自心迷了。”王章烈低声自笑道。
  他有些明白察克鲁的亲卫为何有那一问,北蛮人也是人,有好战者,也有愿安天命者。北蛮与中原已经二十载未有大战,不少驻守在中原的北蛮士卒也该有回乡安家的念头……
  他问克烈猛叶,察克鲁的残兵最后冲锋时口中呼喊的什么。
  将军低声道:生随王,死亦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