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不蛮,汉不汉 2

  中原四大世家,势起于中州倾覆之后。得益于北蛮贵族的支持,这股势力大多为前朝旧属,主要帮替北蛮人治理中原。
  以中原的民力,组织十五万士卒是很轻易就能做到,但实情却是民力之六七,都归属为北蛮大小贵族的奴隶,除此外根本没有闲置的劳力可供征调。
  敦多扎布马踏天下后,其分封诸将的方式,就如在草原赏赐牛羊一般随意,各将领自身战功的大小,关系着能够得到多少州府的掌控权。
  就如汴梁与洛阳两府,便是三王子的私人封地,治下各州县也被其部将所分管。
  在大小贵族的管治下,中原州府的百姓变为私人奴隶,耕地也变为私人牧场与游猎场。
  北蛮诸将之中的更甚者,还去强抢临近州县的百姓做奴隶,如此肆虐乱来,使得本就破败的中原更是雪上加霜,目之所及千里荒原,所过之处饿殍遍野。
  所以中原陷落初期,百姓是毫无活路的,原本手中还有几分薄田做盼头,现在这倒好,全家老小都成了奴隶。有人以为奴隶跟丫鬟仆人差不多,最后方明晓,竟还不如牛羊活的自在。
  这般日子谁也过不下去,你瞅我,我看他,索性揭竿而起。于是乎,在士族的带领下,四方百姓竟皆起义,进行刀与火的反抗。
  起义军的战力虽然一般,很难与北蛮兵马正面相抗,但架不住人多为患,反抗最为激烈时,各州县均有义军,其势犹如野火燎原。
  那时,敦多扎布刚接手统治中原,地方上所谓的官兵衙门仅是个摆设,所以平叛之事,需要北蛮人亲力亲为。
  他手上的铁骑再厉害,也无法一年到头不停的去镇压反叛,毕竟谁也没那耐性天天去杀人,且平叛之举毫无章法,往往还会顾此失彼。
  危难之际,汉人士族站了出来,与北蛮贵族进行谈判,也可以说是出手相助。谈判很简单,北蛮称王,士族治国,毕竟都是自己人当然知道该怎么管。
  原是士族带领的起义,最终也是士族带着百姓去做猪狗。
  谢,恒,王,梁四大世家也由此做大,他们接替贵族治理州府,公然侵占绝大部分耕田,雇佣百姓为他们耕种。
  而年初所征召的平民,大多为自由身,藏匿于州府边远地区。既不是贵族老爷的奴隶,也不是他们士族豪门的依附户,如此,两方利益均不受损。
  所以十五万人马得之不易,四大世家尽力搜罗强征才聚起这批死卒。这些人不知道所要面对命运会怎样,只是看着分发到手的锈刀与破甲不住地叹息。
  许多人也似姜畔归那般年纪,正是上有老要孝,下有小需养的艰难时候,不成想却被强征到此,家中只留下婆娘撑生计。
  洛阳城东大寨,部分新卒被安置在此。
  辰时刚到,四骑策马出城向东,奔至大寨。寨中新卒正在操练,均是有气无力心不在焉,本以为当兵吃粮天经地义,不成想还没在家能饱腹。
  四骑在队列周围绕行,新卒们时不时的偷瞟,以为那马背上官爷是洛阳城的第一等人——北蛮上族。
  穿红袍的那位腰系羚羊皮带,上面织金丝,极为富贵,又留辫束发,绝对的正统蛮人。
  紫袍者却是未留辫子,但服饰穿戴也如蛮人贵族一般;青袍公子除去腰中弯刀与脚上的鹿皮靴,其余装饰如汉人无二;最后的黑衣公子,就是寻常的世家子弟,一眼就能认出。
  一般的新卒是分不出穿戴的优劣,好在领头操练的校尉见多识广,迎上去直呼:四位公子好威风,丰神俊朗如若仙人。
  “闭嘴。拍马屁都没个新词。”红衣男子呵斥道。
  “哎,梁公子下次赏脸,小的一定换新词夸。”那名校尉赔笑道。
  “继续操练,三日后开拔。”
  “得令。”
  校尉躬身回到阵列前,开始卖力督促新卒训练。
  “梁君瑜,为何如此匆忙发兵?就凭这些刚从田间地头抓来的平民,送到战场上能抵多大用?”青袍公子冷声问道。
  “他们就是用来填命的,北方局势危急,出兵越早越好,渡之莫要顾忌其他。”身着紫袍的中年人,无四人之中最为年长,乃是洛阳城恒府的家主,名唤恒鸾。
  “咱们都是给北方做事的,既然早已放下名节,那就彻底与南朝划清界线,而这些人也不再是我等的族人,更别再装出清高的模样,我都替你累的慌。”梁君瑜对青袍公子谢渡之不屑道。
  “做犬也要有个忠狗样,是吗?!”黑袍人赶在谢渡之前,对梁君瑜进行讥讽。
  但这话也不光是针对梁一人,毕竟他们四家都仰北蛮贵族鼻息,都是被人喂养的狗。
  “那是自然,但论起做狗腿子,谁也比不得你家那位。”梁君瑜虽然看出王章阁脸色微变,但并不在意。继续说道:“天底下能为北蛮大汗尽心竭力的,也就你王家。奔波千里送信,当为好狗子!”
  在一排最右的王阁章,催动马蹄来到左则,而后瞬时抽刀,削掉梁君瑜头顶的圆瞻钹笠帽。
  “你指的是谁?”王章阁刀不回鞘,怒视道。
  “怎地,要开我的脑壳?谁家没个偷腥的老子,私生的也是你王家的种,也是你王章阁的长兄!”
  “谁去送的信!”
  “你那奴隶哥哥章烈啊,王老爷子没跟你说?”梁君瑜笑着刺激道。
  “若是没有此事,我必杀你。”王章阁调转马首,反身回府。
  “瞧瞧这脾性,说好的一起校阅兵马,还没开始就跑了。”
  “王家的家事你为何多嘴?”谢渡之不满道。
  “我说与不说,要你管。”梁君瑜自顾用刀挑起笠帽。
  “早晚都得知道,早说晚好。今晚议事,都注意些场合,斗嘴的话少说。”恒鸾说罢,开始拍马寻营。
  梁谢二人也不再言语相斗,跟着上前。
  他们脚下的这处大营,原属于三王子扎布哈尔的狩猎场,年初决定征调汉人为卒,便把这片私人领地转为军营暂用。
  所谓军营不过是划了片地,军资兵备一概不全,连士卒睡觉的草屋,都是新卒到后自己动手搭建的。
  待他三人回城时,提早离开的王章阁已经在家祠中罚跪。王老爷子寻常时候鲜少动怒,对待这孙儿更是疼爱的紧,府中上下对待少主也是万般恭敬,但今日这遭罚跪尚属首次。
  时至日落,王章阁跪了有三个时辰,满膝疼痛,虽竭力控制,可那双腿依然颤抖不住。
  “孙儿可反思清楚。”
  身后响起王老爷子的声音,杖国之年的王府家主,看上去精神矍铄毫无暮气。
  “没有。”
  “很难想吗?”
  “孙儿会一直跪下去,在父亲的牌位前好好思索。”王章阁看着最下方的牌位,自顾苦笑道。
  其父王安国是王家为将的第一人,也是洛冥朝黑戟军最后一任主将,二十年前于洛阳城前战死。
  而王章阁作为王府主脉单传,自小就表现的聪颖可教,被全族人寄予厚望,但出人意料,其成年后弃文从武不再继承家学。
  究其缘由,先是祖父的屈身事贼,而后又得知城中尚有一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并被其祖父安置在蛮人马场中做奴隶。那段时日流言蜚语满城议论,使他性情突变,由温文儒雅的正道士子,变成了乖谬悖理不可说教的纨绔子弟。
  王章阁也曾在去到城南的秋狩场,偷偷观望这未曾谋面的兄长。
  而那日王章烈刚好在清理马苑中的粪便,穿着跟奴隶相同的粗糙布衫,只顾埋头苦干,不理会周遭的一切。
  苑中管事的人说,这哑汉子是个好手,他驯养出的良驹大多都能评上甲等上品,单供满城权贵选乘。
  听到此话,王章阁回首看向自己坐骑,那匹全身被毛为青兔褐的良驹。
  院中管事的在一旁直说,此马亦是哑汉子所养,本是要送于四王子骑乘的。因为青兔毛色难寻,且极为纯正,整个马苑近年来独此一份。
  王章阁没有追问这等良驹如何到了他手上,只是愣愣地看着那人不停歇的做活。
  堂堂的王府长孙,在知晓自己身份后,依然沉默寡言让人唤他哑汉子,依然整日为奴做仆毫无怨意。
  离开时,王章阁不由得回身一望,其兄王章烈立于苑庄正门,向自己微微招手。
  这是两人的第一见面,也是至今的唯一次。
  “我何尝不想膝下多个孙儿尽孝,但与有些事情相比,你兄长认祖归宗可以推后,王家荣辱亦可不顾。”
  “屈身事贼委实不光彩,但南渡之人就是维护大义了吗?”王公抚须问道。
  “没有,而且他们还名利双收。”王章阁说。
  “能看到这点,说明你已经不怪祖父这老匹夫屈身事贼了。至于你兄章烈所做之事,自有他一番苦心在。”王公步至孙儿跟前沉声问道:“若无思量,岂会使王家长孙为奴为仆?”
  “有思量,为何不与我说?”王章阁反问。
  “这不是正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