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州府 1

  且擎刀壹
  深夜,安庆府城外官道上一骑疾驰,驿马马领系有铜铃,驿差手中举火把,哒哒的马蹄声扰人清梦。
  这是朝廷军驿中的急驿,白天鸣铃夜间举火,所过之处不避行人,如若冲撞到路人,死伤不论无需担责。此中情形,必有十万火急的军情要送递,需是一驿换一马,数驿换一人,昼夜兼程不得耽搁。
  袁府内,秋忆鸿与袁东易四人却正当畅饮之时,齐掾一案的主犯已然伏法,甚至起了药引子的作用,使得南都城的范丹文借此案发难。
  可秋忆鸿心头有一种尘埃虽落却无安定之感,好在今夜众人饮酒兴致高涨,没再做庸人自扰的思索。
  “殿下,京察初考在京师开展的如火如荼,不知我朝地方上的大计何时举行?”
  袁东易所问的“大计”是与京察并行的考核制度,主要考评秋冥朝地方官员的政绩与才干。
  “京察不成,何来大计。”秋忆鸿笑道,而后举杯与袁胖子磕碰一杯,袁东易则敬老刘。
  “在安庆做知府这几年,可有治政心得?”
  “怎会没有,初来之时也算是遭尽白眼,为了这不争气的东西,臣低声下气的结交本府大族,自然没西北那般快意。”袁东易趁着酒意,抒发感慨。
  “秋哥,江南世家为何就单瞧不上咱们西北?他们自诩传承久远得圣人之道,可当异族犯境时,一干人却连个刀都拿不起,更甚者,竟举家迁往中原投奔新主,所谓的书生气节说扔就扔。”
  袁胖子想起在江南这几年的经历,自己都觉得憋屈,若是他爹那知府帽子管用,他又何至于去借张大少的银子。
  洛冥朝建国时,也曾借力于当时的大世家稳定天下,而后才以科举之制选寒门子弟进入庙堂,以此抗衡根深叶茂的大士族。
  再后来为了更加深度的打压这些士族联盟,洛冥朝设置节度使一职,择忠臣良将分管各地兵权,节度使仅被皇帝一人节制,但此举有利有弊,很容易在地方上形成藩镇割据的局面。
  如今秋冥朝面对的三大节度使,便是前朝遗留下的杰作。
  “我朝比之前朝,收权更难呐。”袁东易叹道。
  “所以才要你们这些西北军将领调派到此,不然我秋家说话还真就没人听了。”
  “殿下接下来要作何举动?”
  “去荆襄,干老张!”秋忆鸿开怀大笑道,而后与三人碰杯。
  “孤有一事,要你袁东易试上一试。”秋忆鸿放下酒杯,思索后说道。
  “殿下但请吩咐。”
  “孤要你税改安庆府!”
  “如我西北那般,摊丁入亩?”袁东易不是很确定的问。
  “没错,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把安庆府境内的耕田数目丈量清楚,而后按田亩数征粮。”
  秋忆鸿所提的税改,便是仅西北一地实行的税制。不分谁家哪户,只看你登记在册的耕田是多少,有多少田缴纳多少粮,哪家隐瞒田产,隐瞒多少官家无条件收你多少。
  正因如此,秋家才能有足够的粮草养练兵马,以西北一隅之地,正面抗衡塞外北蛮。
  而堂堂的洛冥朝,以举国之力竟无粮养兵,就是因为收不到税。前朝奉行供养士子,一旦考取功名就可以少交或不交粮税。
  进而演变为平民商户私下掏银子,将自家田产挂靠在有功名的士子举人名下,以此躲避交税。比如江南一地,作为天下最为富庶之地,富商豪门聚集,所缴纳的各种税收竟只比中原多出三成,可想而知有多少田产被隐瞒。
  “仅靠清丈田产并不可行,朝廷律法在那放着,功名在身的士族乡绅如何肯纳粮?”袁东易指的是士子受到的特例,有权不缴纳粮税。
  秋忆鸿沉吟片刻,拍桌道:“那就更改一下律法,把这安庆作为特例之地,给他们限额,名下田产越多限额越少。凡超过千亩良田者一律缴纳粮税,敢隐瞒不报私下挂靠者,一律强收隐瞒挂靠的田产!”
  “这……”
  袁东易迟疑起来,摊丁入亩牵扯到的人太多,还大都不是平民百姓,此举一出不仅他要担责,秋忆鸿这未登基的新君也要抵挡悠悠众口。
  “怎么,怕那士绅造反?”秋忆鸿笑问。
  “爹,又不是让你直接平推下去,咱先丈量清楚田产再颁布新令法,有太子的撑腰你怕什么。”袁胖子在一旁大着舌头说道。
  “殿下不光是要安庆一府如此吧?”袁东易没搭自己儿子的话,继续向秋忆鸿发问。
  “自然,先以安庆府一府做例。那荆襄道尚有百万流民,靠政令改革向那些士绅要田产阻力太大,孤让那流民自己去要。”
  “如何要?”
  “刀架在脖子上要!”老刘磕下酒杯,道出秋忆鸿要说的话。
  “你袁东易还真是个儒将,读书忒死!在大刀阔斧的事情上,你不如栾之武那小子。”老刘边说边让袁胖子给自己添酒。
  “老将军教训的是,东易做事过于思虑。”袁东易端杯陪酒道。
  “此事你慢慢思量,想周全后弄个奏报给宋来喜,让他帮忙润色。”
  秋忆鸿说罢就要起身回房歇息,今晚这酒喝的时候忒长,都有些乏了。
  他刚起身,就被袁胖子拦下。
  “秋哥,你干嘛去?”
  “不干嘛啊,还想通宵达旦的喝?”秋忆鸿没好气的问。
  “不是,那个火器军的事,什么时候让俺筹办?”胖子笑的满脸肉颤。
  “火器司的事情哥给你拨银子,但这火器军能否筹建,能建多大规模就看你老子能在安庆府多收多少税银了。要圣旨哥多的是,太子印章给你,想盖多少盖多少,但要银子我真没多少。”秋忆鸿此话就颇为无耻了,堂堂太子爷跟一个四品知府的儿子哭穷。
  “真的?多收的税银让俺挪用?”
  “但不能压榨平民,也不能往死里逼迫士绅商贾,哥要你有理有据地搞银子。”
  “放心,咱绝不会干那吃相难看的事,一定站着为朝廷为百姓搞出练新军的银子!”袁胖子见秋忆鸿许诺,激动的拉上他老子一起连干三杯。
  清晨,正当秋忆鸿沉于梦中之时,一道倩影慌忙闯进屋内。
  “黄州府传来的加急信件,你快起来。”温卿芸进到屋中,言语颇为急切。
  秋忆鸿却显得十分不爽,昨晚半夜方睡,这大清早的被吵醒且不说,关键是这房门并未锁闭,轻敲几下唤他就可以,非弄得如天塌一般,竟上脚踹门!
  “过来!”他起靠在床榻之上,一脸的怒气冲屋内的美人喊道。
  “再近身些。”见温卿芸一脸的不解之色,还略有惧意,他又缓和语气道。
  “嗯?”
  温卿芸刚嗯出声来,就被秋忆鸿揽进怀中。
  盯着那惑中带魅的双眼,他露出坏笑,问道:“为何扰孤清梦啊?”
  “黄州府出现叛乱,事态紧急……”
  “再急也没孤急!”
  秋忆鸿打断怀中美人的解释,俯首吻向美人唇。
  这等肌肤之亲两人均属首次,略有耽搁,也就熟练起来。而在其怀中的温卿芸则一脸的懵傻样子,听之任之配合之。
  她心中怎地都想不明白,自己是来禀告紧急军情的,却好似犯了大错招来惩治。
  阳光透窗而过洒照在房中,是个暖和日子,仿佛一切事物都在这暖日开始悸动。
  “殿下,该洗漱了。”随着一声惊呼,盛有温水的铜盆掉落在地上,袁清芷慌忙跑出房间。
  温卿芸被这番动静惊到,立即起身推开秋忆鸿,脸颊绯红满是羞恼。
  “再亲会儿?”
  “滚!”温卿芸撂下一个字,转身逃去。
  一日之计在于晨,古人诚不我欺,秋忆鸿只觉得身心清爽甚是美哉,不禁感叹道。
  洗漱好,他拿起温卿芸送来的急报,上面加盖着暗卫的一等紧急印,也难怪温卿芸刚刚如此急迫。
  急报上禀黄州府的流民突发叛乱,总共波及周边五座州县,以罗田县令任之道为首,声势浩大,在短短数日内竟聚集了三五万之众。黄州府与九江安庆两府相邻,领一州七县,位置十分重要,且紧挨着多云山巡检大营,那是秋忆鸿暗中操练新军的地方。
  秋忆鸿阅后,觉得这场叛乱的发生有几分蹊跷,荆襄道的上百万流民虽难以安置,但通过他们尽力布局,大体上还是能够安抚住流民们的情绪。
  自流民有扩大之势后,秋家人就在流民内部中培养势力,最早的谋划还是秋长渊在位之时,通过暗卫对流民内部进行渗透。秋忆鸿南下后,更是令荆襄道各府的西北官员,私下聚拢流民百姓,尽可能的筹措粮银安抚民心。
  甚至在紧要关头,从军备中拨出军粮做救济之资,如此下功夫就是为了防备流民突变造成大乱,使繁华江南遭战火摧残。
  而一旦出现这种局势,北方蛮人定会伺机南下,而那时所谓汉家天下就真成了回天无力之势。
  今日这一纸文书来禀,说黄州府的流民揭竿起义,而在此之前暗卫竟未有半分预料,这让秋忆鸿预感到谋划多年的棋局有了崩盘的苗头。
  要说他心中不慌那是不可能的,毕竟江山是有可能折在自己手中的,仔细地把文书看了又看,思虑许久后有了计较,便去寻老刘商议。
  在袁府书房内,秋忆鸿找来老刘等人,他先询问黄州府知府是谁。
  “大爷记得是栾之武那小子。”
  “我大伯帐下的?”秋忆鸿听说过此人,隐约记得是他大伯秋长林的麾下大将。
  “长林手下的人,就他娘的没一个做事靠谱的,除了会打仗没别的本事。”
  老刘边剔牙边说,今早他吃的忒饱,从头到尾都没见到秋忆鸿,袁家姐妹熬制的甲鱼粥着实不错。
  “我怎么听着像是在夸人呢。”秋忆鸿接过胖子递来的清茶,饮上几口缓解残存的醉意。
  “带兵为将,会打仗才是本分。大爷夸夸怎么了?不还是夸你秋家的兵将!”
  “呦,那不还是夸您老本事大,谁不知道梅鞭君与秋长林,均是你刘无问带出来的。”秋忆鸿无语道。
  “秋哥,刘叔这么厉害的呢。”
  “那是,咱们大爷多低调,出了西北便真是无问之人。”
  刘无问声名不显庙堂,但西北最为精锐的轻骑主力一叶秋骑军,便是在这位大爷的带领下打出来名号。
  其麾下最出名的两人,一个是“秋老虎”秋长林,另一个便是“梅老大”梅鞭君,而幽冥卫最开始组建时,底下大部分的什长骨干,都是曾跟过刘无问东征西讨的百战老卒。
  “小子,你跟大爷说实话,慌不慌?”老刘忽而正经起来。
  “慌……,主要是饿得慌。”秋忆鸿轻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