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是日也,天不朗气不清,惠风和畅乃是想象。
  三十六度高温下,梨县的那条散发着浓重柏油味道的香椿树大街上,并没有发生命案,既无人流血受伤,也无人哭爹喊娘,一切就像是风暴过后的海面,清新又荒诞。
  三个人,两女一男,王桃,梁爽,马翰,放下争斗之刀,举起和平之剑,找一处阴凉的场地儿休憩谈天。
  放眼望去,街角处有一座废弃的公共电话亭,正好可以遮荫挡阳。
  三人迈步而行,依次进入,王桃为首,马翰居末。
  亭内空间甚小,置身其中顿感拥挤不堪,肩靠肩脸对脸呼吸也困难,打个哈欠都得踮起脚尖、抬头挺胸,把脖子仰成四十五度角,唯恐喷出的鼻涕伤及无辜。
  “马同学。”王桃仰视着比自己高一头的马翰,努了努下巴。
  “翰在此,主公有何指教?”马翰低头只能看到王桃稀疏而飘逸的刘海罩住一张轮廓模糊的脸。
  王桃:“别跟我嬉皮笑脸。说正经的,你有没有感觉这亭子有点像罐头瓶子?咱们仨就像三条干煸的沙丁小鱼?”
  马翰一愣:“我没听明白,您的意思是——”
  王桃:“太挤了,你出去!腾点地方,我和梁爽要坐下。”
  马翰:“好的好的。”
  于是后知后觉、多少有些郁闷地退避三舍,过程中胳膊肘不慎撞到梁爽正在蓬勃发育的胸部,两人同时发出一声“哎哟——”,马翰是吃惊加懊悔,梁爽是吃疼加懊恼。
  “流氓!不要脸!找抽呢!”
  激愤之下,梁爽飞起一脚踢向马翰屁股,正中靶心,十环。接着又是一声“哎哟”,马翰趔趄倒地,摔了个狗吃泥。
  王桃鼓掌叫好,手心都拍红了,梁爽嘴角上扬,作出胜利者的姿态。
  “为什么踢我?”马翰满脸委屈和不解。
  “你刚才碰到我了。”梁爽气鼓鼓地掐着腰,面色铁青。
  “你也碰到我了呀,我也碰到王桃了呀,王桃也碰到你了呀。那为啥我不踢王桃,王桃不踢你,我也不踢你,而你却踢了我?”
  马翰口齿清楚,字字入耳,就是太绕了,比绕口令还让人抓狂。
  “卧槽你真乃神人也,”梁爽冲他挑起大拇指,揶揄道,“一句话被你掰开揉碎了讲,居然讲得挺有道理,在下佩服之极!现在我来正式回答你的问题,你碰了我不该触碰的地方,这地方只有我未来的老公可以碰,而你不是我未来的老公,所以,就像私闯民宅一样,你侵犯了我的权利,我给予了你一定的惩罚。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凡事有果必有因——听明白了吗?”
  马翰:“懂了。我碰到了你的胸是吗?”
  梁爽:“然也。”
  马翰:“问题是,你有胸吗?明明太平公主嘛,我挨踢挨得冤枉了。”
  梁爽:“……”
  梁爽:“桃子,我被侮辱了。他是你男朋友,你不能坐视不管,你得对我负责。”
  王桃扑哧一笑:“可是我和他已经分手了,我俩什么关系都不是了。不好意思,我帮不了你。要是觉得委屈,你可以骂回去,骂他个狗血淋头就是了嘛。”
  梁爽:“算了吧。我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另外,也确实是我硬件不够强——我就是胸小,我无话可讲。”
  王桃:“不用自卑,还在发育呢。相信自己,早晚会大的……”
  马翰:“你们瞎聊什么,我都脸红了!当我不存在吗,真够没羞没躁的。”
  王桃梁爽:“你丫闭嘴!”
  ***
  少了一人,亭子里顿时宽敞许多。
  王桃大咧咧坐在地上,虽然还是有点烫,但比起亭外的炎热,舒服多了。望向一脸狼狈的马翰,发出最新指令:“马同学,附耳过来。”
  “桃姐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马翰挺调皮的,听到王桃问话,马上晃了晃脑袋,往掌心吐了口唾沫,糊在耳朵上,意思是“洗耳恭听”,看得梁爽直犯恶心。
  “此时此地,什么东西解饿又解渴?”王桃明知故问。
  “A,冰镇饮料;B,西瓜。”马翰自信地举起右手,“我选B!”
  “B个屁!还不赶紧买去!”
  “好的好的……”
  “姑奶奶要吃纯品8424——”
  “好的好的……”
  没过多久,马翰一手擦着额头上层出不穷的汗,一手抱着一只约摸二十斤重的西瓜凯旋归队。王桃随身携带的水果刀正好派上了用场。一刀在手,吃遍所有,于是三下五除二,快速分吃掉,然后拍着鼓囊囊的肚皮,轮流分享吃瓜感想。
  梁爽心血来潮,诗兴大发:“这瓜可真甜,天然碧玉团,破来肌体莹,嚼处齿牙寒。”
  王桃不由赞道:“好文才!哪本书上摘抄来的?”
  “管得着吗?”梁爽不悦,“有本事你也抄两句听听,切!”
  “可别拿话激我!桃姐就稍微露两手,让你输得心服口服、甘拜下风,竖起你的两只猫耳朵听好了!”
  王桃嘿嘿憨笑,摇头晃脑:“元代诗人方夔写过一首《食西瓜》——恨无纤手削驼峰,醉嚼寒瓜一百同。缕缕花衫粘唾碧,痕痕丹血掐肤红。香浮笑语牙生水,凉入衣襟骨有风。从此安心师老圃,青门何处向穷通……”
  梁爽不以为然,不甘示弱:“桃姐果然有两把刷子啊,可我梁妹妹也不是省油费电的灯,瞧我的!大宋朝著名词人文天祥作《西瓜吟》,听我吟来——拔出金佩刀,斫破苍玉瓶。千点红樱桃,一团黄水晶。下咽顿除烟火气,入齿便作冰雪声。长安清富说邵平,争如汉朝作公卿!”
  马翰拍手称快,跃跃欲试且小试牛刀:“好玩好玩,我也要吟诗作对!可是,吟什么呢?有了!我就改编一下课本里学过的马致远的词——枯藤老树昏鸭,风扇凉席西瓜,晚饭有鱼有虾,夕阳西下,你丑,没事,我瞎!”
  一言既出,两位姑娘立马不淡定了。
  “说谁丑呢?你才丑呢!说谁瞎呢?说你自己呀,那,那你有种瞎一辈子!多么浪漫又富有情调的一场诗词大会,愣是被你这颗老鼠屎搅混了,当真败兴也,吃打——”
  梁爽一拳挥去,马翰躲闪不及,结结实实挨了一记。
  “我去,好痛!”他半蹲下来,手捂熊猫眼,叫苦不迭。
  王桃:“烂词一首,活该!”
  梁爽:“活该的N次方,活该活该活该……”
  ***
  看似一团和气的局面和不久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完全不符,或许除了这篇的创作者大胖儿子之外,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现在开始倒带,让画面退回到一刻钟之前,王桃拔刀行剌,势如疾风,快似闪电,马翰呆若木鸡,引颈就戮,一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梁爽挺身而出,大喝一声“刀下留人”,一头撞向王桃,救马翰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
  梁爽成功了,马翰石化了。
  “桃子,究竟为什么?杀人可不是小孩过家家——闹着玩的啊?”
  梁爽惊魂甫定,厉声质问。
  “谁说我杀人了,我没杀人啊。”王桃一脸无辜。
  “没杀人为什么举刀?”
  “你误会我了,”王桃苦笑辩解,“我压根儿没想杀他。我不是女侠客,没那个胆儿,平时杀只鸡都费劲,遑论杀人了。我只是想效仿古人‘割袍断义’,割下马翰的一块衣角,然后从此我与他天涯陌路,分道扬镳!”
  “姑奶奶,你没吃错药吧!‘割袍断义’是指兄弟绝义、划地绝交,是男人跟男人之间的事儿,跟男女之情不挨着!没文化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文化还爱显摆!以后千万别乱用成语了,显得特傻。真的。”
  弄清事情原委,梁爽哭笑不得,恨不能立刻消失,实在不想跟一个傻妞做朋友,不然智商会蹭蹭往下掉。
  “我不管,我就是要割他的袍断他的义,否则我没法跟自己交代!”王桃气呼呼地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别再倔强了好吗,我求你了。”
  “就倔,就倔!”
  “不如这样,咱们先歇会儿,躲躲太阳乘乘凉,然后你爱咋咋地吧,是飞檐走壁还是上天入地,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还是红刀子进白刀子出,你开心就好。”
  梁爽耸耸肩,摊摊手,亟待王桃做出抉择。
  “小爽,相信我!”王桃说,“我真的没想伤害他。说实话,马翰这人挺好的,虽然爱逃课不正混,但为人仗义、慷慨善良,绝对是我的菜。要不是怕家人伤心,我真想和他私奔而去,远走高飞!我就是想完成一个日后回忆起来印象深刻的分手仪式,跟过去的自己划清界限,道声再见。”
  “那你怎么不往自己身上捅,或者直接削发为尼,从头开始呢!”
  “天杀的梁爽,你到底向着谁?”王桃生气,推了梁爽一把,“我还是不是你的好姐妹?打小撒尿和泥一块长起来的难道不是我而是马翰?”
  梁爽:“越说越离谱了啊,谁能跟男孩子一起撒尿和泥?”
  王桃:“是你就是你,敌我不分,吃里爬外!”
  梁爽:“恨我你咬我啊!”
  王桃:“我……我下不去嘴!你太丑了。”
  梁爽:“我丑?你瞎啊?”
  王桃:“对,你丑,没事,我瞎。”
  梁爽:“……”
  接下来两个姑娘之间又是一番唇枪舌剑相互攻击,马翰暗自庆幸转危为安,不再成为王桃打击和埋汰的唯一对象。
  等到瓜也吃了,诗也吟了,太阳落山,乌云盘踞,三人拱手告别。
  不能就这么轻描淡写、随随便便地分手了。
  王桃依然初心不改,或者说贼心不死,趁马翰不备,甩出手中刀具,在他短裤后面削去两片布头,收藏起来,留作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