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快到正午，细雨转而变成倾盆大雨，拇指一般大小的雨滴哗啦啦地重重垂下，撞击着木板制作而成的屋顶，一声声地咚咚咚，使人震聋欲耳。
山体滑坡，道路堵塞，王家村与外界的联系与沟通彻底被切断，毫无他法。
泠烨面无表情地端坐于正堂之上，手指有意无意地敲打着桌面，心中的躁动不安难以掩饰。
明日，便是出兵之时。
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却无情地打断了泠烨的所有计划，甚至与墨武的联系，都到此中断。
难道，这一切当真是天意吗？
泠烨起身走到房门前，漠然地看着前方的山林，视线犹如利箭，早已穿透过座座高山，直指皇城。
“哥，山体滑坡，河水上涨，堤坝眼看就要崩塌了，我和村里的其他人先去看看哦。”冷程穿戴好蓑衣，亲昵地将手搭在泠烨肩上，笑的和煦明媚。
“其他人？”泠烨蹙眉，疑惑地问道，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因为村庄的贫困，村里的男人大多到县城的大户家做劳力，这个季节，一般不会在家。
“哥，你不知道吗？昨天夜里突然来了很多赶路的商人前来村里投宿一晚，但他们的运气实在太差了，第二天就遇到这么大的雨，估计得等至少一个星期才能出去吧。”冷程摇摇头，真心地感到惋惜。
“哦，那你先去吧。”泠烨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空，伴着喧闹的雷鸣与远方忽暗忽明的闪电，心中的焦虑漫上心头，不禁担忧。
冷程自是知道兄长所思所想，不再多言，便起身朝雨中跑去。
大雨瞬间将冷程奔跑的背影吞噬，水渍溅到衣襟上，泠烨心中发寒，不祥之感在那道消失的背影之间，久久盘旋。
王家村地处偏远，四面环山，甚至连旅店都不曾开设，怎会有商人前来借宿。
泠烨拿上佩剑，不顾身上大雨滂沱，竭尽全力，朝着冷程消失的方向跑去。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泠烨在心中疯狂地呐喊着，祈祷着。
倘若世间真存在神灵，泠烨万劫不复在所不惜，只求上天念在冷家一心为善，保程儿平安无恙。
鲜血与污浊的泥水相融交汇，阴暗的世界中，只剩下冷酷的暗红，伴随着犀利磅礴的大雨，不停地冲刷着整个充满着死亡的村落。
熟悉的村民面或朝天或朝地地躺着，身中数刀，血液混合着雨水，不断扩散，将地面染成万恶的红。红彤彤地一片。
全部，都是死人。
泠烨颤栗着，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慌，脑袋中突然一片空白，迷茫地不知所措。
滚烫的泪水溢出眼角便迅速被冰冷的雨水冲刷抹尽，泠烨微微张开双唇，睁大双眼，仿佛眼前的一切仅是一道幻影，一个梦境。
“程儿，程儿，程儿。”泠烨呆呆地站在原地，嘶声力竭地哭喊着，不停地哭喊着。
泠烨看着眼前的一切，无处不在的猩红瞬间坍塌。
世界与泠烨而言，如今只剩下黑白无光，灰色一片，失去色彩。
沐莜捂住颤抖的双唇，欲言又止，待世界瞬间点亮，泪水顺着脸颊流进嘴角。
“泠烨”沐莜心疼不已，那道脆弱孤独的身影久久停留在沐莜眼前，深深地刻印在沐莜心间，永远无法抹去。
她那么想要抱住那个人，告诉他，所有痛楚与苦恨，她都愿意同他一道承受。
“你果然是爱他的。”冷程的声音夹杂着浓浓的鼻音，笑的欣慰凄然。
沐莜惊觉，茫然地看着对方。
她对泠烨的种种感情，是爱吗？她的心痛，也是因为喜欢吗？
“如果可以，”冷程低着头，深呼吸一道，抬头笑着，眼角带着泪花。
“请你带他，找回属于这个世界的色彩。无论生前还是死后成为亡灵，因为我，他实在承受了太多。”冷程哀求地看着沐莜，微微停顿，视线看向远方。
“他的痛苦，或许早已融入骨血，刻进灵魂。所以才会刹那间失去色彩，一瞬间白了黑发。”冷程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那你为何不出去与他见面？”沐莜想起泠烨的满头银发，心如绞痛。
“因为这仅是我的一丝残魄，遭人陷害，困于其中，以作神魔之井的祭品。”冷程嘲讽地笑着，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之事。
“那你”沐莜感到错愕，却只能哑口无言。
“大家都以为我死了，未曾想到通过我居然在神魔之井中修炼成魔，压制住了神魔之井的力量，是万年封印延长了将近千年。”冷程表情阴狠冷酷，笑的狂傲，不以为然。
“那你为何不出去？”沐莜心中困惑。
“如果我走了，定会冲破封印，神魔便会彻底苏醒。届时天下大乱，百姓受苦，民不聊生。”冷程撇过脸，避开与沐莜的对视。
沐莜温柔一笑，眼泪却不由自主地落下。
“你们明明都是这般温柔的人。上天还真是残酷无情。”沐莜早已泪流满面。
“谢谢你能这么说。”冷程笑的温煦，眉间却透露着浓浓的忧郁与苦痛。
“那神魔之井为何还会选上我和莫玥？”
“因为我时日不多，神魔复苏已成定局，不可逆改。”冷程慢慢走近沐莜，平静地说道。
“那……泠烨知道吗？”沐莜抓住冷程的手臂，好似下一秒他便会消失不见。
“他没有必要再知道我还活着这件事情。”冷程轻轻笑着，沐莜却觉得沉重压抑。
“我不想他，再经历一次生离死别之痛。所以，我助你化解神魔之井的攻击，把你带到我的世界，便是想要请你，一直陪伴着他，不离不弃。”
“他的痛苦，就此终结吧。”
“而我，将把我的所有法力传给你，让你永远足以抗衡死神的力量，去代替我，保护他。”
冷程说道，将右手抬起，掌心置于沐莜眉心，与之对视，严肃地问道：“你可愿意？”
沐莜听见心脏的沉重地击鸣之声，炸裂一般，从耳边传来。
“好。”沐莜闭眼，紧握双拳。
一道炫目耀眼的光芒从神魔之井上空四散开去，如同爆炸，瞬间将黑暗驱尽，点亮夜晚，犹如白昼。
泠烨半跪于地面，低低地垂着脑袋，闭上双眼，感受着死亡穿越过自己灵魂的躯体，任由这道温暖的光芒，洗涤着他心中的恐惧与丑恶。
泪水越过睫毛，落地开花，融进松软的竹叶，消失无踪。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沐莜于他，多么重要。
或许在第一次与她相见的那晚，她的一切，便早已紧紧地与他的心捆绑融合。
或许，他的命运，便是一生孤苦。
所有与他有联系的人，都会一个一个地从自己身边离去。一次又一次地生离死别，分崩离析的痛苦，他再也不愿经历。
便这样吧。
泠烨靠着死神之镰得以支撑，任由体内灵力不断消散。淡淡的银白荧光从身体倾泻而出，泠烨对肉体的痛苦早已麻木，心中的痛楚犹如针刺，贯穿他的名字，刺穿他的灵魂，撕碎他的意志。
恍惚间，泠烨回忆起了许多成年旧事。
幸福的，不幸的；快乐的，痛苦的。
或许灰飞烟灭，才是他最后的终点，才是他该有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