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世人各有不幸事,藏于人前心自知 五
这并不是余梦想看到的。
自段虹回来,将石简阳叫出去,两人一起谋划事情时,林忘我便大概猜到了段虹要与石简阳说些什么。段虹是看到过那块牌子的,当时他的脸色并没逃过林忘我的双眼,所以他知道,段虹是知道这块牌子。而余梦和薛克两人却显然一点也不知道那块牌子意味着什么。段虹显然是将自己有肖家牌子的事与石简阳说了。所以林忘我对于石简阳现在的表现可以说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他知道,自己现在若是要石简阳砍下一只手臂,恐怕也是有可能的,但他只是叹了一口气,道:“我和你本无冤无仇,你也明知道杀死方瑞的人是谁,但你却仍是要置我于死地。这当然是因为我与你无丝毫交情。但凭什么?凭什么因为我和你没有一点交情,你便让我做这替罪羊?又是凭什么?你要一二再地绑架黑钰,她毕竟只是个弱女子。难道在你看来,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是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他这话一说,最惊讶的并不是石简阳,而是薛克。薛克听到林忘我说石简阳知道杀死方瑞的凶手时,后背一凉,他没想到自己与余梦做得如此隐蔽之事,他是如何知道的?但他又很疑惑,为何石简阳知道自己与余梦是凶手后却不对两人动手?
他已准备逃跑,再留在这里,自己只会更危险,因为谁也说不定石简阳今天之前没有对自己动手,但明天,后天会不会对自己动手?自己若是逃到断石阁,那生命便有了保障。自己一个人是无法与石简阳相斗的,但石简阳要想战胜断石阁却没有那么容易。何况,杀死方瑞一事,断明也是主谋之一。
他想到这里后,又转头看向余梦,却发觉余梦脸上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惊讶之色,她脸上的神情极其复杂。好像既伤心又自愧,她好像并不想逃。
石简阳虽然惊讶于林忘我的话,但那种神情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后便笑着道:“林公子说的是什么话,我可一点也听不懂。我怎么可能会知道杀死方瑞的凶手呢?我若是知道凶手是谁,早就将人抓起来了,又怎么会等到现在,得罪林公子。”
林忘我将手中的剑插回剑鞘,悠悠道:“那是因为你并不想将她抓起来,因为你和她的关系不一般。”
石简阳仍是假装笑着,道:“那依林公子所言,那人与我是什么关系,能让我不抓凶手?毕竟方瑞乃是我冥火帮的功臣之一,而且他又是我的小舅子。还有什么关系能比这个更亲的呢?”
“她若是你的女儿呢?”
石简阳的脸色终于变了,原来眼前这男子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若是段虹不回来,告诉自己他的来历,他只怕还要与自己演下去。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女儿?”,薛克看着余梦,发现她眼中忽然噙着泪,只是一直没有流下来,他又看了眼石简阳,他突然怔住了,以前这两人与他的交集不少,他却一点也没发觉,现在仔细观察两人,觉得是越看越像,两人的眼睛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他从未见过如此相像的眼睛。是了,余梦既然是石简阳的女儿,他当然不会将余梦抓起来,但自己呢?自己算是石简阳的什么?他不敢再看下去,他也不敢再想下去了。他非走不可。
可林忘我好像知道他的意图,就在他准备动身时,林忘我道:“你不必走,因为石简阳并不会杀你。”林忘我话到中途便转身看着薛克,任谁也能知道他是对薛克说的,
薛克也并不装傻,问林忘我“你说什么?是在说我么?”因为他知道,自己如果这么说,非但显得自己很笨,而且自己也会因此而落得下乘。他也没去问为什么,因为他同样知道,自己不必问,自然会有人说出来。
果然,林忘我说出来了,“冥火帮并没几个人能胜任帮主之位,你虽然杀死了方瑞,但对于石帮主而言,方瑞是死是活,其实与他没有一点关系。方瑞虽然与石夫人感情深,但只要石帮主愿意,那便能随便找一个人来当替罪羊。至于石帮主与方瑞的私交,那便更能忽略不计了,到了石帮主这种位置,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交情简直是可有可无的。”
“至于你,那就不一样了。石帮主一退位,冥火帮必然要从帮里推举出一位新帮主。除了你,其他人都胜任不了。余梦是女的,自然不必说,段虹对帮主之位则没有一点想法。至于别人,对冥火帮的功劳既不如你大,武功也不如你好,难以服众。不然,石帮主早已知道你是杀人凶手,却为何一直没有对你动手?他若是想对你动手早就动了,只要你不死,那就没有人会怀疑到他身上。”
他忽然沉默了一会,又道:“但这些并不是最主要的。你虽然是冥火帮唯一可以胜任帮主的人,但石帮主现在年纪并不太大,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先将你除去,再另外培养一个继承人。他之所以没有这么做,自然是别有原因。”
余梦失声道:“是什么原因?”她心中隐隐感到不安,觉得这个原因一定不会简单。也许还很致命。
林忘我闭住双眼,仿佛在回想什么一样,缓缓道:“因为你父亲他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此言一出,石简阳的脸色忽然黯淡下来,好像南方的冬天一样,从光明到黑暗只要一眨眼的时间。而且,这谁也阻挡不住。
余梦突然冲到石简阳的身边,抱着他,哭道:“父亲!”她与石简阳虽有父女之名,但并无父女之实,但毕竟血浓于水,无论如何,石简阳都是余梦的父亲。更何况,余梦还是个女人,女人的内心总是多愁善感,在感情一事上,她们并没有建立多么厚实的墙垒。
石简阳呆立了半晌,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余梦喊他父亲。以前的时候,他也曾想象过这一幕,但他到底有所顾虑,他知道,若是让余梦喊出这两个字,那两人的人生便会从此改变。而且改变的不是一点两点。甚至,改变的不只是两人,也许还有更多人的人生会因为这两个字而改变。
但是,当余梦说出这两字时,石简阳已经热泪盈眶,他虽是个男人,但眼中的柔情却不比女人少,甚至在旁人看来,也许要比女人更多,因为女人的柔情别人见得多了,但一个男人的柔情却并没有多少人看过。
物以稀为贵,情以少为珍。有时候越不表现感情的人,反而越是重视感情。但知道这一点的人并不多。
偏偏林忘我知道。所以他便静静地看着两人相拥。他虽然没有表情,但他的心又何尝不是在流泪?他同样是男人,虽然他没有女儿,但此时石简阳与余梦的经历就好像是两个彼此相爱的男女多年不见,突然有一日相遇,而且彼此都没有找过别人。那种感情,那种心情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因为这是世界上最为珍贵也最为稀少的感情之一。
段虹虽然与石简阳是极好的朋友,但对于石简阳的病却从未听石简阳说起过,他着急道:“林公子,石大哥得的是什么病?能治好不能?”他听计无疑说起过林忘我能将断溪汐的双腿治好,是以觉得林忘我的医术高明得很。所以听他说起石大哥生了病,便问他能不能治,在段虹看来,如果石大哥的病连林忘我也不能治好的话,也许这世上便没几个能治的了。
可让他失望的是,林忘我听到他问的话后,良久也没有说话,只是眉头紧锁,双眼紧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林忘我当然也希望能治好石简阳的病,不然他也不至于将其说出来。毕竟石简阳到底是余梦的亲生父亲,而余梦又是自己的朋友,虽然他想不通为什么余梦在自己危急时刻选择沉默。但这并不影响林忘我对她的友情,因为在林忘我看来,她必然是有难言之隐的,一边是朋友,一边是父亲,的确难以选择。
一个人活着并不容易,林忘我知道的,每一个人都有隐私,余梦虽是他朋友,但正因为他将她看做朋友,所以对于朋友做的选择,他是绝对尊重的。
段虹一直在死死地看着林忘我,他原本以为林忘我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了,但没过多久,林忘我的眼睛已经睁了开来,缓缓说道:“石帮主中的虽然是毒,但这毒并不多见,而且毒性也不强烈。不然恐怕石帮主也坚持不到今天了。这它毕竟是毒,这么多年来,这毒一直在蚕食石帮主的身体。任你再好的身体也坚持不久。不知道石帮主中这毒多久了?为何会中这毒?石帮主可知这毒名是什么?”林忘我一连问出三个问题,这三个问题对于石简阳来说也都不难回答,但不知为何,石简阳一直闭口不语,一个字也不说。
林忘我叹道:“难道石帮主中的毒和肖府有关?”
石简阳脸色突然一变,一脸的不可置信,后背流出的冷汗已经将他的衣裳浸透,看起来就像是刚从炼狱中出来一般,他虽然不是从炼狱中出来,也没有人见过真的从炼狱出来的人,但谁也能看得出来,此时的石简阳绝对不会比从炼狱出来的人的脸色更好。因为他不仅身体在流汗,脸色也变得无比苍白,白得像纸,白得像少女的大腿。
段虹看着石简阳不断变幻的脸,知道林忘我说得一针见血,当下心里也是一震。肖府是汀州的庞然大物,这他是知道的,石简阳虽然是冥火帮的帮主,但是在肖府面前却宛如蝼蚁见到大象一般。在他看来,石简阳与肖府的势力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石简阳又是为何会得罪到肖府?
石简阳擦拭掉眼泪,说道:“林公子猜得没错,我这毒正是多年前被肖府的人下的,那时我也只是与他有一点小摩擦。但他给我下的这毒却是在我身体里存留了有十多年,这十多年来,每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会发作,每每发作起来,总是五脏俱疼,六腑皆苦。简直生不如死。有一年我实在是受不了了,便去乞求他给我解药,但他只是冷笑。什么也没有给我,我跳起来与他相斗,却也不是他对手。”他言语中的凄凉好像冬天下的雪一样,让人感同身受。
谁都能想到,当石简阳忍不住这毒药的疼痛去找那肖府的人时,那肖府的人一定极其地嘲讽他,给他的脸色绝不比街上的乞讨者更好。石简阳身为一帮之主,又何时受过这种耻辱?
余梦已经看着林忘我了,不止余梦在看他,石简阳、段虹、黑钰、薛克全都在看他。所有人都知道,如果说石简阳的病还有谁能有办法,那这个人必然是林忘我。
他的责任大得很,所以他也开始流下了汗水。他毕竟只是一个男人,一个普通的男人,但是当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与他时,他却绝不能拒绝。他要接受下这责任。如果说这一定要有一个原因的话,那也只有一个——他是男人。
“那你可知道你中的这毒名是什么么?”
“不知道,那肖府的人从没对我说过。”
“那个下毒的人叫什么名字?”
石简阳的两眼突然像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一字一顿道:“肖笙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