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君要臣反
被朱墙琉璃瓦严密包裹着的皇宫向来都是一座能够给人巨大压迫力的建筑,那些讳莫如深的秘闻,那些台面上下的交易,或许还有极为厚实的白骨血泥掺杂其中,构筑了这座能够决定一国走势的建筑。
但今夜,也许是夜色太浓的缘故,这座冷沁沁的皇宫似乎比以往还要阴沉一些。
今夜的暖阁内没有那些莺莺燕燕的宫女,也没有那些阴阳怪气的宦官,唯独那位身着红袍的大太监赵闻先侍立在御榻旁,微微偻佝着身子,只要榻上的人不发话,这位在宫中也算位高权重的大太监就连大气都不敢喘。
因为他很清楚,当下半躺在榻上的那位爷,心情很不好。
也算是见识过宫中大风大浪的赵闻先心中有些苦涩,也有几分死死压制着的愤怒,但这些情绪终归都是不可与人言的东西,尤其是现在,他更不可能表露出任何心思。
因为在陛下的心思未定之前,说什么都是错的,站在哪一方都是错的。
“涿州那边有消息了没有?”帷幔遮蔽的软塌上传来沙哑的声音,任谁都听得出说话的人身体状态绝对不佳,但这句有气无力的询问却也足够让很多人心中一颤了,起码这位大太监就是如此。
赵闻先身子躬得更厉害了一些,就差跪下来磕几个响头再回答了,“回陛下,涿州那边一天之内有三封急报送入长安,皆是由太子殿下亲自批阅,还望陛下珍重龙体,不要因此劳神”
“莫要再说这些废话了。”沙哑的嗓音沉了几分,立刻让赵闻先的额头上冒出了好些冷汗。不得不说,即使是病卧在床,那一位的威严依旧是无人可当的。
“回陛下,涿州大营已经将周边十二城翻了个底朝天,但依旧不曾找到凶犯和苏小姐的下落”尽管心中万般不愿,大太监依旧硬着头皮将实情和盘托出。
“好,很好。”沉冷的声音从帷幔中传出,幽幽回荡在暖阁内,“车队护卫有二百零五人,暗中还有四十名箭手以备不测,竟被一个人全部挑翻,而且还一人不杀地将人抢走了。好啊,很好,我大梁的铁军,什么时候竟沦落到如此地步了?”
大梁皇帝的语气没有半分波动,但却低沉地有些可怕,“如今又倾尽了东部三分之一的兵力大举搜寻,竟连两个人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朕亲赴涿州坐镇才能找到一丝线索?”
“亲赴涿州”这四个字被咬得极重,语调也是瞬间拔高,惊得赵闻先慌不迭地跪在了御榻旁,连连叩首道:“陛下不可,万万不可啊!太子殿下已经派遣京都巡守司前去涿州,此番必定可以将苏小姐完好无损地带回长安!”
暖阁内充斥的怒气和杀气瞬间消散一空,仿佛榻上的人从来都不曾动怒一般。沉静片刻,皇帝突然语气玩味道:“连巡守司都调动了,看来朕这些年的确是小看了这个长子啊。”
京都巡守司,听上去像是一个守备长安治安的普通机构,但赵闻先很清楚,这所谓的巡守司跟长安府绝对没有半颗铜钱的关系。这是一支深藏于皇宫大内的阴暗队伍,里面的人也没有一个是普通人物,他们直接受命于皇帝,但却不是用来守卫皇帝的安全,而是在阴暗中守护着“光明正大”这四个大字。
总之一句话,皇帝不能杀但又想杀的人,他们来杀,皇帝不能做但又想做的事,他们来做,大梁官方不好查的事情,他们来查。如果说梁国铁军是大梁皇帝摆在台面上的一柄屠刀,那他们就是皇帝陛下藏在袖子中的一把匕首,而且还是淬了剧毒的那种!
在这种前提下,皇帝的这句“小看”,显然不可能是在表达欣慰之情了,这是赵闻先心知肚明的事情——直属于陛下的阴暗机构竟然听从了太子殿下的调令?这种事情单是想一想,就足够体会到其中暗伏的杀机了。
“李琳这个小子啊,这是在向朕示威呢,不得不说,这个时机倒是恰到好处。”帷幔内的皇帝自言自语道,语气中颇有几分自嘲,“是怕朕一旦看到他栓不住苏家就会将他放弃?还是怕朕依旧会给璟儿一个机会?难道他就不怕朕一怒之下将他打入尘埃?呵呵,这小子什么时候如此有勇有谋了?”
赵闻先两股战战地跪在地上,纵使越听越心惊胆战,但依旧不敢出声。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简简单单的一件事情竟会演变到如今这个地步,至于苏家小姐被人劫走一案的真相,在这位熟稔各种阴谋诡计的大太监心中,也愈发扑朔迷离了起来。
“苏家那边是什么反应?”沉默半晌,皇帝突然开口询问道。
“苏老将军依旧称病不起,由韩将军出面恳请陛下珍重龙体切莫伤神,也并未表达对案情的关心。”赵闻先字斟句酌地说道,“太子殿下昨日上门,也未曾见到苏老将军本人,而苏家似乎也没有入宫的打算。”
“嗯。”皇帝意味不明的回应了一声便再无下文,更是没有半分悲喜流露出来。赵闻先越想越觉得不妙,因为这一个案子,竟让陛下和老将军这两位大梁的顶梁柱几乎同时病倒,这不得不说是有些夸张了。
而最令赵闻先感觉心情沉重的是,陛下三日前便召苏老将军进宫,听闻苏老将军病倒后又退后一步,让苏家可派代表入宫。但到目前为止,依旧没有任何一个姓苏的人走入过宫墙之内,只有韩将军依旧照常上朝,这的确是一个极为微妙的信号。
难不成,就因为这样一件事,李苏两家就要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了吗?
这简直太荒谬了!
如今的长安,表面上依旧平静安稳,但暗地里却是云诡波谲。病倒的皇帝和监国的太子,红墙内的李家和红墙外的苏家,父与子,君与臣,似乎都被这一起远在涿州的案件牵一发而动全身,陷入了一种令人喘不过气的僵持局面。
但身处旋涡中心的那位苏大小姐,却始终如同人间蒸发一般,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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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乙东巷,苏家庭院内,如今也是夜色深深,沉静如水。
但在西苑,在那座苏大小姐常住的院落中,有一位老人静默地站立在苏大小姐时常流连的小池旁,如一座雕塑一般注视着缓缓的流水,苍老但高大的身躯仿佛融入了夜色之中。
一名身材巍峨的男子走入庭院,脚步轻柔但迅捷地来到了老人身后垂手而立,一言不发。
“哲儿,明日你不要上朝。”老人开口了,第一句便带有些萧杀的意味。他,正是那位本应卧床不起的镇北大将军!
“义父,此事不妥啊。”尽管苏震的口吻中带着不容反驳的威严,但韩哲依旧低着头说道。
苏震缓缓转过身,一双老眼中流露出几分慑人的精芒,半点重病老人的样子都没有。“那你说说,为何不妥?”
韩哲似乎是没有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会遭到反问,但也只得硬着头皮说道:“义父,陛下召苏家人进宫的诏令已经下达了三日之久,但却被义父死死压着,致使苏家人无一入宫。孩儿虽然不姓苏,但依旧算得上是半个苏家人,在这种局势下便可以作为一条纤细的纽带,维系着双方的底线。若是孩儿也不露面,难免会叫人感觉苏家生出了异心啊!”
“说的不错。”听完韩哲忧心忡忡的分析,浮沉半生的老将军轻轻赞了一句,“长安果然是个大染缸啊,连你这样一个当初愣头青似的混小子,也能看清某些事情了。”
老将军忽然抬头看向夜空,轻声道:“不过,还是不够啊”
韩哲一愣,今晚头一次抬起头来,看着义父那满头华发,不免有些唏嘘。苏家入京不过一年而已,老将军那头以乌黑居多的花白头发,如今竟已然如雪。
苏老将军忽然低下头,看着自己颇为得意的义子,微笑道:“若是秦北望那臭小子的话,当下肯定会一口答应下来,甚至早就会主动提出不再充当这条纽带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韩哲又是一怔,这怎么又扯到秦北望身上去了?虽然韩哲自问那小子圆滑世故的令人发指,玩弄起心机来绝对胜过自己千百倍,但这件事情跟那小子又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慕苒是被那小子
“别胡思乱想,那小子不会做出这种事情,起码是不会亲自去做这种事情。”也许是观察到韩哲神情的变化,苏老将军呵呵笑着摆了摆手道,“我知道那小子对苒儿的情意,更知道那小子的脾气,他是不会做出让苏家难堪的事情来的,而且他如今也没有这个余力。”
韩哲不解道:“还请义父明示。”
“很简单,在其他人,苒儿本人是没有分量的,他们看中的,不过是‘苏’这个姓氏罢了。只有秦北望,不会在意苒儿究竟姓什么。”苏震淡淡地说道,“为了不让苏家和李家或者是太子殿下绑的更加紧密,出手劫走苒儿的可能是南华的一些聪明人,可能是蛰伏在南方的李璟,也可能是老夫在庙堂上的那些老对手,这是大多数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
“但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我苏家本身的态度了。大多数人都觉得这是苏家的一个天大契机,但他们忽略了一件事情。”
“老夫这辈子已经爬到顶了,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哪里还需要什么契机?苏家并没有几个有本事的后代弟子,只有苒儿还算是有才,但却是女儿身,就算成为太子妃,苏家最后也只能落得一个外戚的身份,根本不可能更进一步!”
“如此说来,这算是什么契机?不是契机的话,苒儿嫁做太子妃与南华送质子到我大梁有有何区别?无非是为了让宫里再添一张筹码罢了,用来制衡老夫这种权臣的筹码。”
“所以说,我苏震,为了不让唯一宠爱的独女做一只金丝雀,而自导自演一出劫持的戏码,又有何说不通的?”
苏老将军越说声音越低沉,韩哲则是听得冷汗涔涔,他从未想过,这件事情竟还能做出这样一番解释,而且如此解释,竟然比其他几种猜想更加令人信服!
“而且啊,”苏老将军似乎是自嘲地笑了笑,“陛下召苏家人入宫,就是因为陛下已经怀疑到了老夫的头上,在等老夫的一个解释罢了,但任谁都心知肚明老夫心中的确有怨气,所以根本无法解释,也不能解释,一旦解释,便是欺瞒。因此,你这条纽带,可有可无,而且一旦断裂,最先死的,便是你!”
“因为你不姓苏,所以这便是双方撕破脸皮之前的最后底线。”苏老将军的话语有些冰冷,“而老夫不想让你死,所以哲儿,别再撑着了,抽身事外吧,哪怕是背负不孝骂名,只要能活下去,便是好的。”
韩哲无言以对,瞠目结舌。一个铁骨铮铮的九尺男儿无双猛将,在这一瞬竟被习习夜风吹得摇摇欲坠。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不能操控便不遗余力摧毁之,这便是为君之道,也是权臣之悲啊。”苏震继续抬头望向夜空,眼神晦暗不明,“那么君要臣反呢?陛下,你给老夫出了一道天大的难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