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长安霁
但对于那座凉沁沁的皇城而言,晴天雨天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差别,最多也就是每天早朝之后,京官大臣们的官袍下摆和太极殿的地面上都会多出不少水渍而已。
所以大梁还是那个大梁,长安还是那个长安。皇子殿下的通缉令依旧没有被撤除,而那位苏家大小姐依旧留在香山未归,那个震惊了朝野的狼族余孽也依旧下落不明。在刚刚过去的北胜六年里,长安发生了太多令人目不暇接的大事,但现在似乎都已经潦草的落下了帷幕,在庞大的国家机器面前连一个浪花都翻不起来。
可是就在雨停的这天,早朝之后,皇帝却单独将老首辅林弦大人留了下来,连往日例行的内阁议事都暂缓了一日。这让那些位政治嗅觉嫉妒敏感的大人们都在暗中嘀咕,猜测着是不是又要发生什么大事。
但真相永远让人难以臆测。就在此时,就在御书房中,年逾古稀的老首辅并没有如外人想象的那般卑躬屈膝俯首听命,而是坐在那张天下最为贵重的书桌前自斟自饮,喝的是南华不远千里刚刚送到长安的贡酒,手边甚至还有一碟新烹的佐酒小菜。
而那位大梁天子,反倒没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只是站在书架前翻阅着一部《沿江地理志》,一身来不及换下的龙袍即使是在略显阴暗的御书房中也光彩熠熠。这位手握天下权柄的中年皇帝就那样背对着老首辅,没有人能看见他此刻的表情。
“林老年纪大了,这酒还是少饮些吧。”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感觉书房内的酒香太过浓重,皇帝终于转过身笑眯眯地说道。
林弦并没有故作诚惶诚恐地停杯投箸,而是故作无赖道:“微臣平生有三痴,痴于诗、痴于棋、痴于酒。三十年前微臣考取了功名入得长安为官,从此不再吟诗。二十年前入中书省,从此不再下棋。十年前蒙陛下赏识做了宰相,本想以此戒酒,但最终也是白费功夫,还望陛下莫要为难微臣啊。”
皇帝闻言不怒反笑,一只手指着老首辅无奈道:“朕说一句话,你这老无赖便有十句等着。哪里是朕在为难你?你为难朕还差不多吧。”
老首辅呵呵一笑道:“微臣知道陛下今日要问些什么,但有些话嘛,不喝些酒,还真不好说出口,所以难免发些酒疯,陛下莫怪莫怪啊。”
“那南华的老家伙尚能够为功臣改写律法,朕容许你这老家伙发酒疯又有何难?”皇帝将那本《沿江地理志》放在书桌上的一堆奏章中间,在老首辅对面坐了下来,“老首辅既然知道朕今日要问什么,那便不要废话了。酒疯随便你发,可若是解答不了朕的问题,朕便罚你一年不得饮酒!”
“陛下哪里有什么疑惑?只是在犹豫要不要随心意而动罢了。”林弦说完便仰头饮尽杯中酒,恰好避开了皇帝突然锐利起来的目光。
御书房内的气氛突然沉闷下来,那位天底下地位最高的男人在无声的质询,而那位久居一人之下的老者却始终无赖沉默。半晌,皇帝终于无奈的摇了摇头,“朕,愿闻其详。”
“微臣说过,陛下心中早有定数,只是还下不了决心而已。”林弦淡然道,“陛下已经不是当年北伐时那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了,明白行事之前三思而后动的道理,微臣虽然欣慰,但不免也有些怅然啊。”
皇帝微微苦笑道:“老首辅倒不如直接说朕已经老了。”
“古圣贤有云,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陛下如今犹豫,的确是因为陛下尚且年轻啊。”林弦笑着说道,“那么依微臣之见,陛下依旧应该秉持着当年的一腔血气,既然想要打那南华,痛痛快快地去打便是!而且就算这次陛下依旧要御驾亲征,微臣也绝不会多说半句。”
皇帝笑言道:“犹记得当年北伐时,朕决意御驾亲征,你便带着满朝文臣死谏阻拦,甚至与苏震在朝堂上大打出手,怎么这次反倒改了口风?”
林弦也笑道:“当年大梁内忧外患,为君者若重视江山社稷以求稳健,就应当坐镇京城,御驾亲征乃是极为不智的孤注一掷。可现在不同,我大梁海晏河清繁荣鼎盛,那些南蛮也不是当年草原上的虎狼之师,有何可惧?若非年事已高怕拖累兵事,连微臣也想要前去江南一游,聊发少年狂气啊。”
林弦转头看向窗外,明明饮酒不多,但却带着几分醉眼朦胧的意境,“陛下要打南华,大梁要打南华,这是不可更改的事情。只是陛下依旧在犹豫,犹豫是由陛下亲自起兵还是将这份功绩留给太子殿下,犹豫一旦开战,身处蜀地的二皇子殿下会不会受到牵连,更是犹豫这场战争会不会演化成尾大不掉的拉锯战。”
皇帝点了点头,轻声道:“纵使兵力再强,中原铁军战力强于南人百倍,但两国之战最终无外乎比拼国力。以天下粮仓著称的南华,应该是不怕与我们厮磨拉锯的。”
“但陛下忽略了一点!”老首辅突然提高了音调,“那便是民心啊,陛下。如今南华老皇帝重病将死,又放出消息让那位号称‘石榴裙下有雄才’的长公主继位,导致南华朝局动荡,南人又向来畏惧我中原如虎,若要开战,这便是最好的时机了!”
皇帝依旧蹙着眉,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老首辅忽然幽幽然说道:“陛下,以微臣愚见,但凡天子,终究只能有一人而已,既然太子殿下胜过了皇子殿下,那他便是大梁的唯一继承人,陛下不应再犹豫了啊”
皇帝愣了愣,脸上略带怒意,但很快便压制了下去,平静道:“听说最近南华朝局动荡,这里面似乎还有璟儿添的一把火。论智谋论果决论实力,太子都不会是他这个弟弟的对手,叫朕如何能够放心?”
“早些让苏家那个小姑娘嫁入宫中,陛下便可安心。”林弦淡然地,甚至有些漠然地说道。
这句话说起来简单,可若是换了其他人来说,估计逃不开被杀头的下场——苏家大小姐被选为太子妃,这本是皇帝为了将苏家捆在皇族船上的一条毒计,但老首辅此言,说的便是将苏家这个庞然大物单单捆在了太子身上啊。
一个向来不受宠的太子,一个已经与皇帝生了嫌隙的苏家,这两者加起来,已经很足以改朝换代了。
但这一天过后,老首辅依旧是老首辅,只不过云销雨霁的长安城中忽然传出了一条透着古怪的旨意。
即日召苏家大小姐返回长安,提前与当朝太子举行定亲礼。
而此时,远在大江以南,一个年轻的江湖游侠和一位南华的封疆大吏,正在一间窗棂破碎的客栈厢房中,展开了一场有些荒唐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