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忆江南
北国凌厉悲壮的风云似乎被那条大江全数阻截,于是流落到江南的,便只剩下了清淡娴静的脂粉气和海晏河清的才子气,纵然是料峭早春透人肌骨的寒风,在这里似乎也暖洋洋的令人醺醉。
林非坐在河畔的茶楼上,一身寻常富家公子哥的装扮,望着水面上来往的小船和船上成筐的茭白莲蓬,神色复杂,看不清悲喜。他这个南华质子终归不是水乡的水,蔓延无归期到海不复回。黍离数载,他终于还是回到了江南。
秦北望坐在旁边,大口大口喝着没滋没味的茶水,看上去风尘仆仆。“看啥呢你?好看的姑娘可都在河对岸呢,不过先说好,咱们的散碎银子可不多。”秦北望看着林非一脸忧国忧民的神情,不由得打趣道。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河对岸应该是夷陵城中最为出名的烟花巷子,不过我现在也没有听曲的雅兴。”林非瞥了秦北望一眼,淡淡地说道,“而且要‘买肉’的话,时辰也不对。”
此时刚过正午,的确不是青楼开张的时节,就连酒肆茶楼中的人也不多,一切都显得慵懒而平静。
两人渡江之后已经过去了两天,一路匿迹辗转,才来到了横跨大江和两国国境的夷陵古城。作为梁国与南华之间的通商要地,夷陵向来是南人北人杂居,所以秦北望和林非这一南一北的组合出现在此倒也不显得突兀。但说来也有趣,在这夷陵古城之中,江北多是南人,而江南则多为北人,所以两人明明身处江南,感受到的却依旧与北地民风相去不远。
“在商言商,有些事情在异国做起来反倒方便一些。”林非端着茶杯娓娓解释道,“夷陵城是为数不多横跨大江而建的古城,而且‘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各方面的条件都极其适合通商。江南人需要北地的铜铁牲畜,梁国则进口南华的稻米茶叶丝绸,所以两岸居民互通,也就形成了今日格局。”
“你真的有四五年没回过南华了吗?怎会对这些事情如此熟悉?”秦北望听着林非的话语,从中倒是品味出了不少言外之意。
林非淡然一笑,“我当初从南华赶赴长安时,两国的交接事宜就是在这夷陵古城,所以我对这里的印象很深。不曾想几年下来,这夷陵古城不仅格局未变,反倒更加繁华了。”
林非瞥了一眼秦北望,突然说道:“你方才在城中转了一大圈,打听到什么没有?对于江南我自认还是比你更熟悉一些,可以帮你参谋一二。”
秦北望闻听此言,也不藏私,把自己的所见所闻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部说与林非。虽然他一直对所谓的皇子持有成见,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林非此人虽然不通武艺,但却似乎是个天生的谋士,出青岭山后一路走来,也没少给秦北望分析南北局势,真真是个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的俊才。
举个例子,那位梁国太子殿下就是听取了这个南华质子的几条建议,才避过了武德宫变的必杀之局最终翻盘的。
林非听着秦北望的汇报,眉头逐渐紧蹙,形成了一个好看的“川”字。但他却并不插言,只是静静的听着秦北望从街头巷尾道听途说而来的散碎“情报”,时不时向窗外看上一眼。
“能打听到的大体就是这样了,看来不光是梁国,你们南华的皇宫里也是一样的乱啊。”秦北望并非是在幸灾乐祸,反而有些忧虑,似乎林非回来的相当不是时候。
“天下腌臜之处有二,一是妓院二是宫闱,这并不奇怪。”林非摇了摇头,叹息道,“我只是没有想到,最终竟然会是林寻这小子跳了出来。”
“怎么,你这兄弟又有何不寻常之处?”秦北望看着林非的神情,狐疑道。
林非啜饮一口茶水,轻声道:“我当初离开金陵时,三皇弟林寻仅有十二岁,还是个不爱读书权谋只喜欢舞刀弄枪的莽撞孩子,这才过去不到五年,怎的就被人抬了上来,亮明旗号要夺位了?”
“你是觉得这背后另有主使?”秦北望字斟句酌道,“不过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你那位病入膏肓的皇帝老子可是要将长公主殿下立为新帝。乖乖,千古以降的首位女皇帝,想想都有些荒唐。”
“不是首位,就算成功了,也是第二位。据史书上的只言片语记载,六百年前的中原安阳国就出现了首位女皇帝。”林非平淡道,“况且我那位皇姐也并非俗人,文韬武略并不在任何男儿之下,若不是因为女儿身的缘故,做储君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总而言之,就算是要做女皇帝,也比我那三弟要合适许多。”
秦北望不禁啧啧称奇道:“不愧是迷倒了剑圣前辈的奇女子,日后有机会一定要拜见一下。”
林非并不在意秦北望略显轻佻的言辞,只是忧心忡忡道:“我所担忧的,一是皇姐和父皇能否挺过这场暗地里的波涛汹涌,而是这场莫名其妙的夺权中,会有梁国的影子。”
林非走到窗前,望着江南水乡逐渐暖融的春色,幽幽说道:“在南华的皇宫中有三位公主四位皇子,除我之外,二弟一向体弱多病足不出户,四弟虽然饱读诗书,但一直唯三弟马首是瞻。而三位公主之中,只有皇姐比我要年长一岁,顾安和顾顺两个小丫头如今也不过五六岁而已,如此看来,林寻那小子倒是最有可能登上龙椅的皇子了。”
“不过你回来了,事情肯定会有变化的。既然皇位是靠抢的,怎么就不能是你呢?”秦北望大大咧咧地说道。
“我?我只不过孤身一人而已。就算及时入局,最多也就是将皇姐扶上龙椅而已,并不能算是胜负手啊。”林非无奈道。
秦北望一拍桌子,把楼梯一角打瞌睡的小二吓了一跳,“你不是还有我吗?你搞阴谋我来动刀,梁国的皇位好像也是靠这两样抢来的嘛。”
林非苦笑道:“那是因为梁国天子希望皇子相争优胜劣汰,南华则不行。一旦宫廷动荡或是我贸然露面,岂不是给了梁国铁军一个天大的可乘之机?你别忘了,我如今的身份可是一名出逃在外的质子。”
秦北望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两人身上都有通缉犯的身份,不禁长叹一声。随后强笑着说道:“南华动荡,一切都起于你那皇帝老子的突然重病。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梁国朝廷本来还在向金陵大加责问关于你的事情,不过你爹这一病,这件事情倒是只能不了了之了。”
“所以我才会担心,三弟夺位一事当中会有梁国的影子。”林非忧色不减,“当梁国看到一件比追捕质子更加有利可图的事情时,他们自然就懒得过问我的事情了。而这,估计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所以我们要抓紧日程,赶赴金陵了。”
秦北望点点头,“我去置办马车等物品,明日便启程。”说完便一阵风似地下楼去了。
林非目送秦北望远去,转头看着窗外的街道和河道,嗅到了河对岸经年不散的脂粉气酒肉气,耳边隐约传来三两声靡靡丝竹,而他却始终沉默不语。
这江南似乎依旧是他回忆当中的那个江南,而南华国,似乎已经不是他记忆当中那个歌舞升平的富庶安乐之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