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浪淘沙

  舳舻过青峰,白鸟逐空。波涛过客总匆匆。当年明月今如是,半生倥偬。
  回首萧瑟处,南柯一梦。江上渔父话平庸。浊酒青梅小红炉,鱼香渐浓。
  秦北望端着碗咬着筷子,蹲在小火炉旁边,嗅着瓦煲中满溢而出的清香气味,一脸的急不可耐。
  林非推门而入,看了一眼秦北望的饿鬼模样,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用帕子垫着手掀开了瓦煲的盖子,一瞬之间,满屋鱼香,秦北望不禁食指大动。但还没等他下筷子,就被林非阻止了。
  “这大江之中打捞起的鲜鱼就养在仓底,用的是活水,所以就算吐净了泥沙,难免还是会有土腥味。”林非在瓦煲中添了一勺烈酒,又剪了三五粒鲜红透亮的小米椒进锅,再度盖上了盖子。
  “古圣贤有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这鲜鱼却不是,只要处理干净了,生吃都是鲜美绝伦的。尤其是这刚出水的江鱼,更是有‘起水鲜’的名头,就算是在长安也吃不到的。”
  秦北望闻着鱼香听着锅响,再加上林非这一通讲解,口水都溢出了嘴角,啃着筷子头不解道:“你这家伙好歹也是一国皇子殿下,怎么跟个厨子一样?”
  “在长安城做了五年的质子,无事可做也无处可去,总得琢磨些有趣的东西解解闷。”林非微笑道,又尝了一勺鱼汤,“成了。”
  一锅酒香鲜香辣香味无比的鱼汤有六成都进了秦北望的肚子,又吃了三碗米饭,才堪堪八分饱。林非倒也不嫌弃与秦北望同锅而食,只是吃饭的动作太过秀气雅致,当然不可能抢得过秦北望。
  酒足饭饱,秦北望一脸满足地仰躺在地板上,用江鱼身上的硬刺剔着牙,促狭道:“也不知剑圣前辈为啥非要让你回金陵,就你这手艺,天下哪里都去得了。做个清闲厨子,难道不比在皇宫里玩心计舒坦得多?”
  他本以为林非会说些圣贤书上的话语来斥责他,但不成想,这个南华皇子只是动作娴熟地收拾着碗筷,一边点了点头,“谁说不是呢?秋月春风山高路远,在我看来总比在那座透着凉薄的皇宫里待着要开心太多了。”
  “啧啧啧,我怎么感觉,你是在鄙视我这种没能投好胎的布衣草民呢?”秦北望毕竟是亲身参与过梁国皇子夺嫡一事的人,他太明白那个位置对于他们这种天子血脉的诱惑力了。
  林非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看着秦北望正色道:“我说的是真的。不瞒你说,我与那位梁国太子也是酒肉好友,身在天子家的无奈与苦闷,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
  “你不想回金陵?”秦北望弹身坐了起来,疑惑道,“虽说我是借着护送你的由头从梁国境内逃出来的,但你若是不愿回金陵,那咱们何必走上这一遭?不对,若是你真不愿意回去的话,当时就不该从长安城逃离才是。”
  林非苦笑道:“我没逃离啊,我是被白先生从长安城掳走的。”
  此言一出,两人便都陷入了沉默。可不是吗,相比于独居琅琊山足不出户的那位琅琊山主,和那个一手捏造出鱼龙武榜但却踪迹缥缈的空谷老人,这位剑圣大概是天下前三当中唯一一名入世者了,而且行事乖张桀骜。若是他想从一座城中带走一个人,恐怕谁都无法反对什么。
  “剑圣前辈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秦北望实在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林非长叹一声,“大概是因为我皇姐的缘故。”
  “你姐?”秦北望脸色怪异地看着林非那张清秀而不失英气的俊美脸颊,不禁想到既然弟弟是这副模样,那姐姐肯定也不会难看,一时间脑海中便冒出了各种话本戏曲中才会出现的情节。
  林非用指节敲了敲木质地板,“想啥呢你?”
  “我在想原来你们南华国也不算太弱,起码你那皇帝爹有个剑圣女婿,想来梁国老李家也不敢做些太过出格的事情,不然就不得不面对来自天下第三人无穷无尽的刺杀了。”秦北望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
  林非被秦北望的话呛了一下,咳嗽几声说道:“你在想什么?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虽然白先生的确对我皇姐有些许爱慕之情,但也不会发生如此荒唐的事。”
  “真的?剑圣前辈真的与南华公主”秦北望顿时兴奋了起来,这种事情他从未听说过,可谓是江湖中的一大秘闻了。
  “白先生在北胜元年考取了梁国科举的状元。”林非打算将事情解释清楚,免得这家伙胡思乱想,“在那之后便入梁国鸿胪寺任职,积攒资历以备日后提拔,而他接到的第一个重要差使,便是出使南华。”
  “当年梁国刚刚彻底平定蛮夷之乱,正是声威最盛国力最强的时候,那次出使南华,也是为了两国议和一事。虽然有些丢人,但事实如此,南华付出了当年三成的国库收入和我这么一个质子,才打消了梁国皇帝铁蹄南下的欲望。”
  “但是当年那位状元郎,白自安白先生,却在宴会上与皇姐一见倾心,我皇姐虽未回应,但在我看来已是芳心暗许。只不过当年我也是个即将远赴他乡为质的可怜孩子,就算知道这一切也什么都不能做。”
  “出使圆满完成后,白先生本应坐等加官进爵,但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白先生竟连长安城门都没有进,孤身离开了长安城,也没有去南华,而是一脚踏入了江湖之中。在那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梁国庙堂上少了一位才气纵横的状元郎,江湖之中多了一位白衣剑圣。”
  林非推开门,迎着扑面而来的江风,心驰神往道:“我很少去仰慕什么人,但唯有对白先生,我心悦诚服。不为名利所累,只求自心安宁,既可庙堂之高,亦可江湖之远,这才是古今难见的风流人物啊。”
  秦北望看着林非的背影,撇了撇嘴,低声道:“你要是能一剑挑了太极殿的屋顶,自然也可以去做个万事不挂心的风流人物。”
  “我是不行。”林非站在船舱门口,回头望向秦北望,“但你可以。”
  “算了吧。”秦北望起身伸了个懒腰,“我的梦想无非是不必对任何人卑躬屈膝,不必每天都提心吊胆,找个风景秀丽的地方老婆孩子热炕头罢了。”
  林非看着这个腰挎双刀的少年,想起他与人拼杀时那种血脉喷张的狠厉和霸道,愣了一下。但他随即便笑道:“这样也对。不,这样再好不过了。”
  “所以啊,老林你如果将来走狗屎运当了皇帝,可不要像梁国那个皇帝老儿一样,每天只想着搅风搅雨。”秦北望随着林非走到甲板上,淡淡地说道,“架可以打,忙可以帮,酒可以喝,但如果你整天只想着开疆辟土掀动战乱,可别怪我不认你这个朋友。”
  “那是自然。”林非洒然一笑,“我这人别的不敢说,对朋友一向都是极好极珍惜的。”
  没有人能够想到,在未来的某一天,这个偷渡大江回到故国的南华质子真的坐上了那张椅子,而在他在位期间,也的确没有主动发动过任何以侵略为目的的战争,即使在那个时候,南华已经成为了最强大的国家。
  而此时此刻,这两个落魄年轻人的身旁,青山叠翠,大浪淘沙。
  前路便是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