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金缕草根,两样世道
但秦北望坐不住了,看着这些人曲水流觞附庸风雅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于是偷偷俯在苏大小姐身边耳语道:“大小姐,刚才来的路上我看见有卖桂花糖的摊子,你想不想吃?”
苏大小姐平日里最爱甜食糕点,但在家里时规矩多,食应时令,所以没法吃个痛快,此时一听秦北望所说“桂花糖”三个字,赶忙拼命点头。
秦北望嘿嘿一笑,“那我这就去给你买,不过回去之后可别告诉老将军和夫人。”
苏慕苒皱起眉头,一脸遗憾道:“那你是不是听不到我的诗词了?”
秦北望拍了拍苏慕苒的脑袋,理所当然道:“不用听,肯定比这些人的都要好上百倍,我回来的时候,说不定还能赶上满堂喝彩呢。”
最终,桂花糖对苏大小姐的诱惑力还是战胜了其他想法,只得一再叮嘱秦北望早去早回。
等到出了醉月亭,秦北望不禁长出了一口气,心想自己果然不适合这种环境。谄媚诗文阿谀奉承,在他看来,到底还是不如江湖人口中的爽利言谈甚至是粗俗粗鄙来得可爱直爽。
出了醉月亭之后,秦北望只觉得浑身舒爽,总算是有了几分中秋佳节的闲适感觉,当下也并不心急,放缓了步子走向一条街之外的坊市。
这醉月亭虽然位居长安城最为金贵的的地段,乃是前朝王公遗留下来的园林,但妙就妙在闹中取静,纵使是在中秋佳节这种长安城极为热闹的时候,依旧不失清净淡雅。秦北望听着远处传来的叫卖声,夜风中有淡淡的桂子香气,自然是相当惬意。
但还未走出几步,却看到有个年轻人正站在路边,正对着道旁的围墙面壁,嘴里似乎念念有词,大抵是在低声痛骂些什么,看神情还带着一种嘲弄和鄙夷。而他所面对的那堵高墙,恰好就是醉月亭的院墙,那些正在曲水流觞饮者赋诗的公子小姐们,距此只有一墙之隔。
秦北望当下便有了兴趣,轻手轻脚凑上前去,细听其言辞,不免捧腹失笑。
这年轻人愤愤然道:“‘花好月圆中秋节’,这算什么诗词?平铺直叙而已!这下一句‘高朋满座亭台榭’,更是狗屁不通,毫无意趣可言!”
“‘他日重登曲水宴,愿将金杯换酒钱’,套用古人诗句,却意境全无,画虎不成反类犬!”
“滥用典故,辞藻华丽,却全无情感深意,这种东西私塾幼童也能写出千百篇来!”
秦北望听着此人的激愤言论,心想里面那帮公子小姐们估计也没想到会隔墙有耳,不然怎敢吟诵出如此贻笑大方的诗句,一时没忍住便笑出了声。
一听见笑声,那名正在面壁的年轻人就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惊得一下子蹦了起来,转身就想开溜。但若论跑路的本领,谁能比得过秦北望?这年轻人没跑出几步就被一只手拽住了衣带,无论如何发力挣扎都寸步难行。
秦北望一手拎着此人衣带,一边懒洋洋地说道:“你跑什么啊?”
这位仁兄似乎是自知逃不出秦北望的手掌心,只好认命似地转过身长揖行礼,带着哭腔道:“在下只是路经此地,随口发几句不像话的牢骚,不成想冲撞了公子,还望公子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在下计较。”
秦北望自从来到长安之后居于苏府门庭,虽不说是钟鸣鼎食,可这生活质量自然绝不会差。而今天他便是穿了一身崭新的玄衣劲装,布料也是相当讲究,看上去倒也的确像是高门将种。所以这人的一句公子,也并不算夸张。
但秦北望对此人却是颇有兴趣,说道:“我可不是什么‘公子’,仁兄抬起头来说话便是。”
此人依言抬起头,面相白净柔和,一身温雅书卷气,只是这衣衫之上补丁摞着补丁,对于富贵满地的长安城来说,如此打扮实在有些罕见。秦北望好奇道:“这位仁兄,想必不是京城人士吧?”
“在下宋无华,乃是西北陇关人氏,本是今年春闱考生,但却名落孙山,又无盘缠返乡,只得混迹长安城,做些跑腿打更之类的活计糊口,实在是让公子见笑了。”说这话时,这年轻人面露羞惭之色,眉宇之间似乎还带着几分阴郁。
秦北望笑道:“方才仁兄‘面壁’时的一番言论深得我心,虽然我只是粗通文墨,但也能听出仁兄的确有几分真才实学,既如此,在这中秋佳节,仁兄何不去参加一些文人集会?科举落榜但却以诗词出名者,在这长安城也不算少见啊。”
这些话,自然都是往常苏大小姐讲给秦北望听的,而也确是实话。就比如前朝的大诗人张继业、贺子青,当朝的“六尚居士”曹涵等人,皆是科举不第但却靠满腹诗才扬名长安城之人,最终要么被天子破格录用,要么被达官显贵奉为座上宾,可以说也是一条文人发迹的路子。
但宋无华听完这番话,却是颓然一笑道:“公子所言自然是在理的,可那些靠诗词不靠科举的文人,大多本身便是富家子弟,自然能够拿出银两打通人脉,让自己的诗文得以在达官显贵中间传阅。像我这种连那‘草根宴’都进不去的穷酸书生,没出路的。”
“‘草根宴’都进不去?这是何意?”秦北望也听说过这种专门为穷苦士子举办的集会酒宴,但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连这种集会都进不去。
“列席金缕宴要缴纳二百两的份钱,而列席草根宴则只要二钱银子。”宋无华苦笑道,“可不论是二百两还是二钱,我都拿不出来。”
秦北望闻言愣住了,因为他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因为银子的事发过愁了。当年在津门时,一文铜板恨不得掰成两半花都是常有的事情,但后来流落东海乃至行走江湖,都让秦北望觉得银子这种东西有时候并没有太大作用,只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已。
但直到今日听见宋无华的话他才明白,银子这种东西,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极其重要而且欲求不得的。它可以是面子,可以是里子,可以让穷苦书生得以返乡千里,也可以让一群不通文墨的人恣意风雅。
有没有银子的人,纵使比邻而居只有一墙之隔,所经历的也是两种世道啊。
秦北望突然看向宋无华,笑问道:“这位仁兄,想不想去墙那边曲水流觞一番?”
“我?不,万万不可,我岂能”宋无华一听便慌了神,刚要拒绝,手中便不由分说被塞进了一枚玉牌。
“你去醉月亭中寻一位苏家小姐,对她就说是秦北望叫你来的,让你无论如何也要赋诗一首。若是有人阻拦于你,你便出示此物即可。”秦北望呵呵一笑,说道,“至于能不能扬名立万,可就看宋兄这肚子里的文墨够不够用了啊。”
“我”宋无华还要推辞,却被秦北望一个瞪眼就吓怕了,当下也不敢多话,小跑着奔向了醉月亭的大门。
而秦北望则倚着刚才宋无华用来面壁的那堵院墙,舒舒服服席地而坐,仰望流星月色,远处万家灯火。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大概是居住在津门时的那些回忆,穷并快乐着的回忆。
一炷香功夫过去,身后一墙之隔的园林内,突然传来一人有些颤抖的嗓音,但却无人敢于打断他,想必是苏大小姐的名头发挥了应有的功效。
“重阁灯火如潮,风烟淡彩轻芦箫。星河漫漫,天上人间,亦是今宵。可惜皓月,年年孤明,影吊形销。最爱清江水,无语东流,与玉婵、自相邀。
佳节不消独饮,倩友人,千里同醪。杨柳对岸,花前烛窗,灵犀青鸟。名利缰锁,无关身后,无关今朝。捻诗诀,曲曲折折念念,寄予鸿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