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霜冷红墙
此时节最为忙碌的,应当是这六尚二十四司中的上百名女官了,因为她们要立刻从纷冗繁杂的年节筹备当中抽出身来,赶去照应坤宁宫中的皇后娘娘,和水华宫中的贵妃娘娘。
天佑大梁,就在这小年的前一夜,两位娘娘竟几乎同时临产,此乃大喜,亦是大麻烦。
坤宁宫主事女官赵柔的心绪,此时便是相当的阴沉复杂。
皇后娘娘的临产时辰,比水华宫的那位吴贵妃,要迟了整整一炷香时间啊
这一炷香时间,对这位从小便跟随伺候皇后娘娘的女官来说简直如鲠在喉,想必对正在生产的娘娘来说就更是如此了。若是其他事情,这点时间说耽误也就耽误了,但此时却是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大梁皇室祖训,立长不立幼,若是因为这一炷香时间导致了皇后的儿子做不成东宫太子,那对于整个坤宁宫来说似乎都是天大的冤屈。尤其是在当朝新帝宠爱吴贵妃远胜于皇后娘娘的情况下,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赵柔听着身后宫中纷乱的忙碌声,越发烦闷不安,站在坤宁宫门口来回踱步。本来,她此时应当是在宫中贴身照顾皇后娘娘的,但不为人知的是,这位坤宁宫中权势颇重的女官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被“赶”了出来。
赵柔手中攥着一条素色绸缎,此时已经被她揉搓的满是褶皱,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小字,虽然字迹十分潦草,但勾画之间,依旧能够看出是皇后娘娘的笔迹,不但并不娟秀柔美,反而铁画银钩十分刚劲,完全不似女子笔迹。
“水华”。
几乎是与皇后娘娘一起长大的赵柔,在看到这两个字的一瞬间就明白了娘娘的意思。对于这位性格向来强势的皇后娘娘来说,这个太子之位不光是要争,还要争的妥妥当当毫无纰漏。
所以跟着这条绸缎一起交到赵柔手中的,还有一枚玉牌,两袋黄金。
赵柔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沿着深宫红墙向西边的水华宫大步而去。
几个时辰过后,御书房门外,大太监拉长了声音向那位坐立不安的大梁新帝通报道:“陛下万岁,坤宁宫喜讯!皇后娘娘诞下龙子一名,眼下已送至养心殿!”
英姿勃发的新帝李晟听见动静,大步从御书房内迈出,开口第一句却不是问皇后娘娘的情况,而是急切道:“水华宫那边呢?不是说歌儿还要比皇后早些临产吗?”
大太监赵闻先面露难色,身子躬得更低了一些,犹豫道:“启禀陛下,咱家也没接到水华宫的消息,约莫是还未生下来吧?”
“荒唐!”李晟斥责道,“速速派人,不,你亲自去一趟,一定要替朕打听出确切的消息来!”
“喏!”本是前来报喜的赵闻先赶忙转过身,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小跑着离开了。
李晟面色铁青,沉吟片刻大步转回御书房,口中喃喃自语:“好好好,朕的好皇后啊!你偏要夺这太子之位,那朕就大大方方给你,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把你的儿子送上皇位了!”
当夜,皇后之子被封为长皇子,赐名李琳。而水华宫诞下的那名皇子,最后在深宫花园墙角处被寻回,已然是被冻得半死不活,但依旧得了一个赐名,名为李璟。
当夜,深宫之中,数十名太监女官一夜之间掉了脑袋,连同那些被下狱以及逐出宫去的一应人等,总共牵连上百人,也就造成了这一场匪夷所思的“水华案”。
翌日,消息就如同野火一般传遍了整个大梁——登基四年的梁国新帝,昨夜诞下了两名龙子!
这一天又恰逢小年,所以梁国上下,到处都是一片狂欢的景致。不久后,长安城传旨天下大赦,这也是这位李家铁血皇帝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次,于是整座大梁在这个乾安四年,度过了那场旷日持久的北伐战争之前最为欢庆的一个新年。
而在这场狂欢之中,深受新帝赏识的长安第一侠士李清平,被指派传授二皇子武艺的小道消息,也就显得十分微不足道了。
只是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这位二皇子依旧身在养心殿中,生命垂危。
——
十五年后,当年的大梁新帝李晟北伐草原取胜,成了威震天下的铁血帝皇。而这位皇帝从草原回到长安城后,只做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改年号为北胜,寓意北伐胜利,天佑大梁国祚。
第二件,就是随意寻了个看似荒唐的理由,将那位背景雄厚的皇后一举打入冷宫,永不复议。
而在这个时候,当年的皇长子李琳,此刻已是入主东宫,皇太子的身份并没有因为生母失势而有所动摇。而那位二皇子李璟,此时也已是文成武就,享誉长安城乃至大梁全国。
长春宫里无春色,门前罗雀两三只。
北胜元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而在这深宫之中,最为凄冷的地方便是这长春宫,也就是所谓的“冷宫”了。
无论是谁,都会不自觉的避开这个宫中最为偏僻的角落,在这样一个冬日里,冷宫之名,倒也显得名副其实。
赵柔缓步走进内殿,对着那张幔榻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轻声道:“娘娘,该用膳了。”
帷幔中传来女子沙哑的嗓音,带着几分自嘲,“什么‘娘娘’,哀家早就不是皇后了。”
赵柔近前几步,柔声道:“娘娘何必如此,殿下他只要还在东宫,娘娘就始终有翻身之日啊。”
“呵呵。”帷幔内的女子凄然一笑,“那人的心思,你们哪里会懂?他无非是在用琳儿打磨那个孽种的心性罢了,我们母子,不论是在东宫还是冷宫,都是一样的凄惨下场”
赵柔叹了口气,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辞,她每日都要听上不知多少,早就习以为常了,以至于眼下的长春宫里,就只留了她一人照顾这位曾经的皇后娘娘。
但即便如此,这两个女子也从未对当年那场“水华案”产生过任何悔意。
帷幔内的女子突然歇斯底里起来,“那个人,那个人以为这样就能够让我们母子万劫不复?他以为当年靠我杨家的权势登上皇位之后就能将我抛开?不会的,不会的!我杨环的儿子,一定能够将那个孽种踩在脚下,一定能够坐上那张龙椅,哈哈哈”
尖锐的笑声在内殿之中悠悠回荡,但却无论如何也逃不出那被寒霜落满的深红宫墙。
北胜元年,除夕,当年的皇后娘娘杨环,死于长春宫中,死因不明。随侍女官赵柔,亦自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