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山雨欲来,秋风满楼
廊道中不见天日,两旁墙壁上每隔十步安置火把照明,使得此处更显得幽暗深邃,犹如蚁穴。
男子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匣,面色时喜时悲,无人能知其所思所想。约莫走了一炷香时间,他才终于在一间暗室门前停步,透过铁栏杆看向静坐其中的纤瘦背影,悄悄地将匣子搁在地上。
但即便是他的动作已经足够轻柔,那动静也会在这幽暗狭小的空间内被不断放大。那道背影听见这动静,肩膀明显一颤,但却始终没有转过身。
这里,实际上是一座地牢。但这牢房中的摆设却又丝毫不像是为一个囚犯准备的,锦被雕床,金盏玉瓯,极尽奢华之能事。
但唯有这房间的门,依旧是钢铁铸成的。
“含清。”中年男子轻声唤道。
牢房之中的年轻女子置若罔闻,连一丝一毫的动作都欠奉。
中年男子有些苦闷无奈,又靠近了一步,丝毫不介意那锈迹斑斑的铁门弄脏了身上整洁的衣物。
“含清,三日之后,便是大会开幕了。你还是未曾改变心意吗?”
沉静半晌,那女子依旧背对着门口,嗓音沙哑道:“我的心意,在你看来很重要吗?”
中年男子被噎了一下,片刻之后才长叹一声,再度开口:“你这孩子,何必如此执拗?”
牢房中立即传出女子的声音,语气里夹杂着冷淡嘲讽,“我执拗?那我倒要问一问,你为何如此软弱势利?竟要用这种手段,逼迫自己的女儿嫁给那种人?”
中年男子一听这话,也有了几分火气,“你说哪种人?那刘公子,无论相貌武艺境界,哪一点配不上你?”
“少说这种话吧,父亲!”牢房中的女子终于愤而转身,那一张挂着泪痕的俏脸,出了左含清还能是谁?但现在的她,已然不是曾经秦北望遇见的那个任性豪义的女侠,十分憔悴消瘦。
“那个刘公子,若不是武林盟主的长子,你又怎会逼我去嫁给他?!现在又来说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您真不愧是堂堂的黄山杏林掌门啊!”
听了这一通无比刺耳的冷嘲热讽,中年男子不禁面红耳赤,但却语塞难言。因为左含清所言,皆是天大的实话,一字不差。而这位号称“江南圣手”的杏林门主左朴,正是左含清的亲生父亲!
“为了博取与庐山刘氏的同盟,竟然不惜卖女求荣,您可真是好手段啊!”左含清丝毫不留情面地挖苦道。
“够了!”左朴一拳捶在牢门上,竟在那钢铁铸成的门板上留下了一处拳印,“你以为我就想如此作为吗?!梁国自北伐取胜以来,势力不断扩张,使得南华江湖也遭受冲击,如今杏林不断式微,我这个做门主的难道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祖宗基业毁于一旦?”
“所以就连亲生女儿也可以拿来作为筹码,对吗?”左含清凄然一笑道,“你放心,我如今内力尚未恢复,逃不出这庐山的。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了,父亲。”
说罢,左含清便再次转身面壁而坐,不愿再多看一眼牢门外的人。
左朴双拳紧握,浑身颤抖,怒意羞愧难堪混杂在脸上,但最终却都化作一声颓然叹息。临走之前,他将地上的名贵紫檀匣子托起,从输送食水的门洞中推了进去。
“这是你娘当年穿过的嫁衣,我放在这里了。”
左朴沉重的脚步声远去之后,左含清才转头看着那件木匣,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但依旧是泪流满面。
在紫檀匣子旁边,还搁着一个小小的瓷瓶,图案样式皆是杏林独有,上面还刻有两个小字:七绝。
杏林七绝散,天下无此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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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山脚下,便是繁华的江州坊市。此地位于大梁南华边境之上,向来是两国通商的枢纽地带,如今又赶上武林大会在庐山举行,更是汇聚了来自五湖四海的江湖人士,自然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而这最热闹的地方,无非就是酒家和青楼,这两个地方对于江湖人的诱惑力,向来是最大的。
而在江州最为知名的,便是这既是酒家又是青楼的饷春苑了。
饷春苑有高楼,上下共七层,底下三层是卖酒卖肉正经吃饭的地方,可要是再往上走,那就是只“卖肉”的销金窟了。宾客们楼下喝酒吃肉,上楼再寻花问柳,这种经营手段,在江州可算是独一份。
而如今,这饷春苑就成了整座坊市中最热闹的地方,楼上楼下皆是人声鼎沸。但在这最为热闹的一楼大堂当中,偏偏有一人独占了角落一桌,桌角斜倚着一根黑铁长棍,压低斗笠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管喝酒吃菜。
在如此热闹又满是江湖人的地方,这种派头往往是鹤立鸡群乃至格格不入的,但自从上一个想要强行拼桌的九尺壮汉被此人一拳打得半死之后,就没人再敢说什么了。
而饷春苑对这种事情丝毫不会插手,江湖儿女江湖死那是他们的事情,店家只管做买卖而已。
行走江湖,派头往往是和实力相匹配的。而那些不匹配的,大多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夜幕已至,饷春苑内自然也是愈发热闹起来。但就在此时,整个一楼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因为有三名年轻人跨过门槛走进了大堂之中。
来参加武林大会的这些个江湖人可以不认识别人,但绝不会不认识这三人中领头的那位公子哥,毕竟人家才是这庐山的正主。
庐山刘氏少主,武林盟主刘龙槐的长子,刘云杨!
沉默之后,便是山呼海啸一般的恭维贺喜之声,就连一直斜眼看人的跑堂小二都慌不迭迎了上来,像伺候亲爹一般嘘寒问暖。江湖之势利,向来不亚于官场庙堂,甚至更甚。
但这刘云杨看上去倒也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也并不显得高人一等,只是大大方方的向四方抱拳,朗声说了些妥帖言语,引得一片喝彩。
“少爷,您三楼雅间请吧?”店小二见缝插针道。
刘云杨看了一眼身后的两位同伴,笑了笑说道:“我这两位好友都是喜爱热闹之人,就在大堂之中用餐即可。”
“哎呦,真不巧!”店小二一拍大腿,“您看这大堂里早就满客了,不如您看看,跟人拼个桌?”
刘云杨早就看见角落处那名特立独行的客人,点了点头便走上前,温和笑道:“这位朋友,在下庐山刘云杨,不知可否行个方便,让在下三人拼个桌?”
此言一出,大堂里再一次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看向此处,心中都提着一口气,担心这戴斗笠的家伙一言不合便动手伤人。
他们倒不是怕刘云杨受伤,而是明白只要这人一出手,那便是吃不了兜着走的下场。
但令人惊讶的是,这人对于刘云杨的客套完全不置可否,只是将那根长棍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了座位。
刘云杨对于此人的冷淡丝毫不以为意,致谢一声后招呼两位同伴坐下,点了几样清口酒菜,边吃边聊。
而戴斗笠的那人也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喝酒吃菜如常,似乎直接无视了这同桌三人。
酒过三巡,刘云杨的好友之一突然笑道:“听说这饷春苑的头牌女子三春小姐有‘玉脂绵骨’之名,今天借了刘兄的光,也不知能否一亲芳泽。”
另一人立刻笑骂道:“那三春姐姐,可是咱们刘兄的禁脔,你这不是找骂吗?”
刘云杨饮尽杯中酒,有意无意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陌生人,淡笑道:“什么禁脔,什么女子,都不如朋友重要,你们若是想要享用,我自可以为你们大开方便之门。”
“也是啊,刘兄可是即将大婚之人,可不能再如此潇洒了。听说要娶的还是黄山杏林的大小姐,那可是一名奇女子啊,刘兄倒是艳福不浅,只是不知能否驯服了。”
“奇女子,也只是女子而已,胭脂烈马,更合我意……”刘云杨笑道,“只是那杏林想凭一名女子就得到我庐山的扶持呵呵。”
“就是,起码得有五六位左小姐才勉强够数嘛!”两位好友同时附和道。
但就在此时,那斗笠男子突然站起身,将一锭银子拍在桌上,提着铁棍大步离去了,从头到尾皆是一言不发。
与刘云杨同行而来的两人刚要斥责此人的无礼,但却被刘云杨压下。而这位庐山少主刘公子,只是眯起眼睛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笑意玩味。
刚才提到那左家女子时,此人便停箸走神了三次之多!
而那名斗笠男子一路走出饷春苑大门,回头看了一眼那灯红酒绿,依旧沉默,只是那条提着长棍的手臂,此时已是青筋暴起。清风吹过,掀起他鬓角的乱发,露出脸上一道狭长刀疤,分外狰狞。
山雨欲来,秋风满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