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太平盛世,不见太平
公孙玄身骑白马,与两人的马车并肩而行,仍旧把自己的脸包裹得严严实实。听到左含清的疑问,他点点头道:“是这样的。太原郡地多黄土,风沙戾烈,五谷难存,十分贫瘠,但在这样的地方却突然冒出了如此众多的马匪,难道不是很反常吗?这么多马匹又是从哪里来的?”
左含清若有所悟道:“你是说,这马匪背后有人在暗中操纵?”
公孙玄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是,但也不全是。据我所知,在北伐元年之后,大梁就成功收编了草原狼族的土地,和大小十余个牧场。其中哪些气候最为优良的牧场,都被用以畜养战马。而这些战马要被运送至南方边境,太原郡是必经之路。”
左含清闻言,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专心驾车的秦北望,毕竟此事有关狼族。秦北望一开始还在装聋作哑,后来被左含清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只得无奈道:“狼族当年能够以少于大梁近十倍的兵力与中原抗衡,靠的便是两者,一是膂力过人的狼族武士,再就是远超中原品质的战马了。昨天那些马匪所骑乘的,的确是草原上才会有的高头大马,只不过是最劣等的而已。”
左含清彻底明白了,“你们的意思是,梁国在草原牧场上蓄养的战马流入了民间,才给了这些无田可耕的农民成为马匪的机会?”
公孙玄阴沉道:“不如说,是当地的官员故意放走了一批劣马,故意造成匪患猖獗的局面。”
“这又是为何?”左含清又糊涂了,“匪患如此猖獗,对当地官员也没什么好处吧?”
公孙玄摇了摇头,满身杀气道:“怎么可能没有好处?与马匪头目勾结,掠夺过往行商,从中抽成,这是其一。上报京畿,国家自会拨银剿匪,这些也逃不过被当地官员中饱私囊,这是其二。谎称剿匪成功,将百姓充当马匪剿杀,以博取名声功绩,这是其三。这三点好处,难道还不够吗?”
左含清听完这一席话,不由得又惊又怒,更是感到一阵恶寒,沉默半晌才开口说道:“公孙玄,主谋此事的官员是何许人也,你可曾探查清楚?”
秦北望闻言心说不好,连忙开口打岔道:“喂喂喂,民不与官斗,这事情跟我们也没啥关系吧?他们捞钱也捞不到咱们头上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左含清转头怒视秦北望,“路见不平出手救难,这才是江湖侠义。哪有眼看着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发生而袖手旁观的道理?那是无能的宵小之辈才会做的事情!”
公孙玄此时沉声道:“我公孙氏子弟自小便以亲民护国为己任,无论别人如何,这事我是一定要管的。但秦兄弟说的也不无道理,此事其实与你们二人无关,没必要跟着我来趟这滩浑水。”
左含清冷哼一声,“他不管,我管!我跟你一起去。”说完,她就要跳下车辕。
秦北望一把拉住她,赔笑道:“行啦行啦,我也没说不管。公孙兄,有计划没?咱们总不能冲到城里去大开杀戒吧?单凭咱们三个人可不够那群官兵塞牙缝啊。”
“不,我们不进城。”一提到计划,公孙玄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秦北望了然笑道:“哦?公孙兄看来已经有所定计了啊。”
公孙玄指了指西北方向,“此去十里路程有一片窑洞,就是附近最大的马匪老巢,说是如此,其实就是几个村落的交界之处。据我所知,临汾城的主官明日便会赶到此地,面见这群马匪的头目。”
左含清终于恍然大悟,“你是说,我们在这里”
“没错!”公孙玄沉声道,“只要我们能在马匪老巢斩杀这个狗官,这些龌龊勾当自会败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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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汾城主官蒋睿是个貌不惊人的矮胖中年人,年近五十,无论是对百姓还是对下属都是不笑不说话,一副老好人的模样。但那些熟悉蒋睿履历的人都不会因此而对他有所小觑。
此人这一生也算跌宕起伏,本身以文臣身份入仕,后来大梁北伐狼族时,他却投笔从戎,而且是实打实地上前线博取军功,甚至曾“阵前杀敌十三人,身中七箭而不退”。
按理来说,就凭这份实实在在的军功,蒋睿就算是跟皇帝讨一个四品武将来当一当也不过分了。但北胜元年天子在长安城封赏功臣之时,他又做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他既不愿在京为官,也不愿重回边塞,而是选择在荒芜小城临汾当一个不上不下的城守主官。
蒋睿如此行事,无人知其所思所想,于是便留下了一个“安贫乐道”的美名。
这天清晨,城主府后门悄然驶出一驾马车。马车上下并无任何装饰,但也并不显得破旧,车辕上坐着一名二十来岁的小厮驱马驾车,缓缓驶向东城门。
沿街的百姓看见了,也都会心一笑,心里明白这是城守大人每月例行的出游活动,所以并不当一回事。其实百姓们偶尔也会闲话几句,这城守大人哪里都好,就是有这么一个怪癖,每月初十都要出城过夜,翌日才返回城中。久而久之,就连临汾城的衙门也跟着大人一起,例行休假一天。
曾有好事者偷偷跟着车架出城,企图探明城守大人的去向,但每次都是无功而返,只能远远地看到这架马车在黄土平原上反复兜着圈子,久而久之也就只得作罢。
马车出城二十里左右,赶车小厮放缓车速,歪头对着车帘低声道:“大人,四周并无异常,咱们?”
车厢中传出蒋睿低沉的嗓音,只有一个字:“走。”
小厮答应一声,奋力挥鞭打马,车速陡然一提,裹挟着大片黄土向着东南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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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汾城东南三十里处,地势陡然隆起,形成一道高坡。坡上坐落着两三个荒芜村落,虽然在大梁版图之内,但却不被附近任何城池接纳,任由其自生自灭。但奇怪的是,其中人口始终不曾迁徙流失,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一座野城。
但其实这里是有名字的,叫作“响马坡”。
是的,此地居民大多与马匪有关,或者是马匪的亲属家人,或者干脆就在马匪帮里讨生活。这些人偶尔也种地耕田,但最主要的,却是靠着劫掠过往行商为生。
此地马匪活动范围极大,势力根深蒂固,硬是把这种不法勾当做成了一桩产业,也算是一道奇景。
盗匪之间无情义,此地也是如此,虽然大家都是在同一口锅里扒饭吃,但拉帮结派的状况屡见不鲜。时间久了,小小一个响马坡,三百多名马匪,硬是分出了十多个小帮派,彼此之间盘根错节,混乱不堪。
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他们都得听从那位“梅大管事”的命令。
这位梅大管事本身并不勾结任何势力,但在响马坡上的地位却最为尊贵,如同土皇帝一般,偏偏这些桀骜粗野的马匪通通心甘情愿对其俯首称臣,不得不说是一件咄咄怪事。
但其实原因十分简单,那就是除了梅大管事之外,整片响马坡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弄到马匹了。马匪若是没了马,那就连匪也做不成了,所以这位梅大管事地位高绝,也不无道理。
日上三竿之际,一名穿红戴绿的少女踏着小碎步,端着铜盆温水,低着头走进了一孔极具当地特色的窑洞之中。
土炕上的人似是刚刚睡醒,歪坐在炕头上闭目养神,手中举着一杆长长的旱烟杆。似乎是察觉到有人进门,伸手随意一揽,便把正在打湿手巾的少女揽入怀中,闭着眼睛上下抚摸了起来。
少女脸色通红,偏偏不敢出声。因为她很清楚,若是惹得这位读书人模样的梅大管事不高兴的话,恐怕她想好死都难。
梅大管事突然淡淡的说道:“信鸽回来了吗?”
少女努力不让自己的嗓音颤抖,轻声答道:“回来了,密信就放在隔壁。”
这位梅大管事突然笑了起来,手上也加重了力道,“太平盛世,太平盛世,为何我偏偏没有看见太平呢?蒋睿啊蒋睿,为何你就可以当你的官,享你的福,我就非要在这响马坡上替你拼死捞钱呢?”
少女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丝毫声音,甚至不敢去听这些言语。
梅大管事突然睁开眼睛,看着窑洞外炽烈的日头,仿佛叹息一般轻声说道:“以后的太平,不如就让我来替你看吧。如何啊,蒋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