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南行北望

  “哈吉,你要记住,刀是凶器,是为了杀生才存在的东西,这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事实。”老人摸着小男孩的脑袋,目光顺着草原上的山坡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只有五岁的小哈吉抬起头看向将自己养大的老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阿爷为什么要说这些,也不知道阿爷的目光中为什么总是带着一丝悲凉,但他知道,阿爷说的话永远是对的。
  毕竟族里的那些人们都是这样认为的,就连那些最健壮的苍狼武士们见了阿爷,都要毕恭毕敬地停下脚步喊一声“大祭司”呢。所以年幼的哈吉就认定了,阿爷大概就是草原上最厉害的人了,比那些苍狼武士还要厉害,比那些穿着盔甲拿着长矛的中原人还要厉害。
  但每当他把这些想法说给族里的人听时,那些跟他年纪相仿的玩伴都会毫不留情的取笑他一通,而那些年纪稍长的人听了也只是笑而不语,像是无奈,也像是默认。
  哈吉偶尔也会因此生气。因为阿爷就是很厉害的嘛!那柄重得像是一整头牛的大弯刀,就算是族里的武士都要双手才能挥动,可是阿爷只用一只手就举起来了,这还不算厉害?
  所以当哈吉再一次被嘲笑的时候,他就举起了一根小木棍,用阿爷传授给他的刀技狠狠的将小伙伴们“教训”了一通。然后他就被大人们提着后衣领,送回到了阿爷的帐篷里。
  等到阿爷道完歉,送走那些同族之后,就对小哈吉说出了那句话,那句他虽然没有听懂却铭记了一生的话。
  原本哈吉也在担心,阿爷会不会一气之下不再教自己练刀。但他很快就欣喜地发现阿爷不仅继续教,而且还默许他去触碰那柄陈旧而巨大的弯刀,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练刀,放牧,阿爷身上的旱烟味,这三样构成了哈吉的童年,虽然小哈吉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可是这也并不能影响到他的无忧无虑。
  可是这一切,都在他七岁那年的某一天变得支离破碎。
  那一年里,哈吉的部落不断往北方迁徙再迁徙,似乎要追逐着北极星的位置一直走到传说中的冰原上。但部落最终还是没有走到更北的地方,而是停步在了一片贫瘠的冻湖边缘。
  听族里的长辈们说,似乎是中原人的军队打过来了。
  哈吉本以为只需要熬过一个冬天,他们就能回到南边的草原,继续在碧蓝色的湖水边放牧,听到姨母婶子姐姐们的牧歌声,看到草原汉子们的赛马摔角。但哈吉最终等来的却不是这些,而是阿爷在某天清晨喊醒自己时说的那句“你不要乱跑,我去南边看看。”
  这一句,便是阿爷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秋天的时候,哈吉在山坡上远远地看见部落里起了大火,留在族里的女人孩子们通通四散奔逃,却逃不过那些浑身罩在铠甲中的中原人。他们都提着长刀,举着弓箭,一个一个的杀死那些哈吉无比熟悉的面孔。
  鲜血染红了枯黄的草地,大火焚尽了天边的晚霞。哈吉吓坏了,他没有哭,也没有回帐篷,更不敢回到部落里,而是转过身拼了命的逃跑。
  但无论他如何奔逃,都无法摆脱那些哭声和尖叫声,还有中原男人们兴奋的狂吼声。这些声音纠缠了哈吉很久很久,每当午夜梦回之际都会听到,仿佛附骨之疽,阴魂不散。
  哈吉忘记了辨别方向,也忘记了时间,只记得自己跑了好久好久,然后昏倒在草地上。在梦里他见到了阿爷,老人对他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微笑,然后递给他一把刀。
  不是草原弯刀,而是中原的长刀。
  等到哈吉再一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依旧躺在草地上,但身上却多了一块散发着汗酸味的粗布衣服,上面布满了血渍。周围不再充斥着刺骨的苦寒,只有温暖包裹着年幼的他。
  哈吉的身边多出了一堆篝火,还有一个人,中原人。
  中原人披着一副满是脏污的盔甲,正啃着一块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烙饼,看见哈吉醒来,便撕下一小块丢了过去,整个过程都是一言不发,脸上带着一种令人心冷的漠然。
  年幼的哈吉没有去看那块被火烤过的烙饼,而是死死地盯着中原人的身边,那里放着一柄满是磕碰痕迹的刀,不是草原弯刀,而是中原的长刀。
  小哈吉也不只是从哪里迸发出的勇气,就地打了一个滚来到那个中原人的身边,一把就扯过了那柄长刀。刀上有鞘,哈吉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其抽出,颤抖着用刀尖指向中原人,就连握反了刀也来不及纠正。
  但奇怪的是,那看上去三十岁出头的中原人依旧纹丝不动,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举着刀的哈吉,随口说了一句“还会用刀啊。”就转过身继续啃着手中的烙饼,仿佛对一切都漠然无视,就算是自己的生命也一样。
  哈吉面对着这个古怪中原人的背影,奋力尝试了好几次,最终还是没有刺下去。他丢了刀,崩溃大哭起来。
  大概是被吵得受不了了,中原人站起身,一脚把小哈吉踹了好几个跟头,但却并不是很痛,只是让他停止了哭嚎。中原人走到哈吉面前,皱眉道:“草原上的男人,也是会哭的吗?”
  年仅七岁的哈吉带着满脸的鼻涕眼泪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在否定这句话,还是在提醒对方自己还算不上是一个男人。
  但中原人似乎并不管他这一套,冷冷的丢下一句:“我不杀小孩,不管是中原的还是草原的,所以你也不用求我放你一条生路。我现在跟军营里的人走散了,所以没工夫管你,想活命的话,吃了东西就赶紧滚蛋。”
  第二天清晨,中原人背着熟睡中的小哈吉,缓步行走在平缓的草原山坡上。
  自此之后,这个有些古怪的中原人再也没有回到军营之中,甚至一路走来哈吉都没有再见到过中原的军队。年幼的他只感觉天气越来越温暖,草地越来越丰美,那些哭嚎哀鸣和鲜血也离他越来越远。
  他们两个,就这样走了一个月之久,中原人才停下了脚步。极其罕见地主动开口道:“狼族的小子,再往前走可就是中原了,你还要跟着我?”
  哈吉抬头看向更南方,不点头也不摇头。
  那里,就是令族里所有人都向往不已的中原吗?听说那里有森林和大河,有几辈子都吃不完的粮食,有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城,有各种各样比牧歌好听千百倍的乐曲歌谣
  小哈吉想着想着便走了神,他年幼的心中没有期待,只有忐忑。因为不论中原有多好,那里居住的人们也会令他感到恐惧。
  就在这时,已经不再身披甲胄的中原士兵随手一巴掌甩在哈吉的后脑勺上,不耐烦道:“不都说草原上的男人都是豪爽的汉子,你小子怎么婆婆妈妈的?记住了小子,别指望靠着谨小慎微活一辈子,胆子越小死的越早。”
  哈吉抱着脑袋,想哭却不敢哭,只好用蹩脚的中原官话小小声说道:“去中原。”
  “那好。”男人一把提起小哈吉放在背后,继续向更南方走去。可是没走多远,他便停下脚步,对着背上的哈吉说道:“去中原可以,不过不能让别人发现你是狼族人,不然咱俩都得完蛋。”
  哈吉歪了歪头,小脸挂满茫然。
  “这样吧,你从今天开始就算是我的儿子了。”中原人随口说道,听语气仿佛是在谈论天气,“反正你也没有亲人了,我也不想再上战场,你就跟我回老家吧。”
  哈吉想了想,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下来。
  “很好,那么从今天开始,你就随我姓秦了,至于叫什么”中原人沉吟半晌,最终果断说道,“起名字太麻烦了,你就叫二狗吧,贱名好养活!”
  哈吉听了这个名字后,用小手拍打着中原人的后颈以示抗议,但却始终无效。
  这一天,这对萍水相逢的“父子”二人,一路南行,并未北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