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五十三章 飞不完的升

  残龙木雕被龚国师用力掷在地上,弹了两下,蹦到了檀生眼前。
  被龚国师这么一打岔,昭德帝可算是记起了正事儿,可如今若真叫他为难这小道姑,他好像又拿不出勇气昭德帝看了眼被摔在地上的龙纹木雕,那小龙四爪被废,双眼被戳瞎,张大龙嘴却压根发不出龙啸瞧上去凄惨悲凉,他突然觉得眼熟,却又说不出到底在哪儿见过。
  檀生还跪在地上,膝盖跪得有点痛。
  妈的。
  她驰骋江湖这么些年,不说混成了大姐大,至少也是名震一方玄门的有为青年道姑,她还没受过这等鸟气。
  更何况,跪着,咋装相?
  檀生想了想,伸手捡起那只龙纹木雕,顺势扶着昭德帝的软榻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
  妈的,膝盖痛。
  多半是青紫一片。
  “皇上叫你起来了吗!?”龚国师怒了,这小贱婢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檀生眸沉如水瞥了龚国师一眼了,“皇上尚且未置一词,国师何必越俎代庖?”檀生转头看向昭德帝,“贫道可以起身了吗?修道之人不习惯这凡尘俗世的礼节,贫道在道观久了,初堕红尘,总有些不惯。”
  岂能叫高人久跪的道理!
  昭德帝想了想道,“道长说得有理。”
  龚国师一口气闷到胸口,半晌出不去。
  他初进宫时,该跪便跪,该磕几个头就磕几个头,什么苦没吃过?什么闲言碎语没听过?他对皇帝只有捧着敬着的份儿,纵然如今皇帝信重倚仗他,他也半分礼数不敢少
  如今倒好!
  这小道姑说不跪就不跪了,什么初堕红尘不习惯——我呸!您可是在红尘俗世里头滚了三圈不沾灰的主儿!一个小姑娘家搞得赵家、李家家破人亡,搞得那贞贤郡主躲在皇城根里,大气儿都不敢出!搞得朝中重臣说致仕就致仕!
  就这么个混世魔王,您如今装什么仙人啊!
  早知皇帝吃这一套,他磕的那些个响头,装的那些个孙子,岂不都抛媚眼给瞎子看,白使劲了吗!
  龚国师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皇上可知,贫道从热油锅中拿出此木雕时,说了甚?”檀生手负于后背,欺身迈了两步,语调淡泊,扫了眼龚国师,又风轻云淡地笑了笑,“有恶人以偏概全、一叶障目,皇上自是不知。”
  龚国师双眼一眯。
  “长阳四年,北斗星宿南聚,候鸟西飞。一月春来鸟飞绝,二月冬去山石裂,三月暴雪没西岭,四月有仙来当世。”
  檀生负手踱步于窗前,眼眸垂下,声音放得极低。
  龚国师脸色微变,就算此女揭穿了他擅用冷食散,他也未有半分慌乱——冷食散古方虽已绝迹,可有心人耗费大量钱财精力去找去寻,未必找不到。
  此女知道,不足为奇。
  可因为这一番话,直觉让他后背一凛,紧跟着冒出了冷汗。
  把此女带到皇帝面前兴师问罪,不,是让皇帝知道此女存在,就是马失前蹄之举!
  大意了!
  龚国师下眼睑轻微抖动。
  昭德帝听得出神,嘴角嗫嚅,“长阳四年朕就出生于长阳四年听窦美人说,那一年春季一直不太平先是百鸟西飞,紧接着是景山东南角巨石断裂,砸中了四个宫人,等到了三月西岭山突然暴雪四月初十就是朕的生辰因朕出生前夕异象灾象顿生,又兼之朕的腿”
  这是昭德帝的逆鳞,他下意识地拒绝提起此事,“正因为发生了这些事,父皇一直觉得朕不祥”
  可他突然想起最后一句话——四月有仙来当世
  昭德帝努力将两者关联起来。
  龚国师面目阴晴不定,“皇上——”他企图打断皇帝的思考。
  昭德帝怒目摆手,“安静!”
  檀生转过身来,嘴角含笑,端的是悲天悯人之态。
  “四月朕出生四月有仙来当世”
  昭德帝默念两遍,突然精光一现,急迫地身形前倾,两眼发光,“这这岂不是寓意朕是金仙下凡吗!?”
  龚国师“嗤”了一声,“皇上乃真龙天子,天命所归,自然是金仙金尊。”
  檀生莞尔一笑,“国师何必拿市井里糊弄小孩的话来糊弄皇上?”檀生拂尘一搭,道袍下换了只脚使劲儿,膝盖才觉得好过些,“难道以国师的修为,当真认为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真龙下凡吗?仙界天界在国师眼里原来是一座集市,神仙们到处都是?那这神仙也太不值钱了吧!”
  檀生讥讽之意溢于言表。
  龚国师说是也不行,若说是,那昭德帝在芸芸帝王中还有什么特别的?说不是更不行,他可说了因为昭德帝是皇帝,所以他是真龙天子——这句话所含的因果,将他自己套了进去。
  辩道辩经,说白了就是打嘴仗。
  前朝慧远大师圆寂,不就是因为在金顶之上与别人吵架没吵赢,一口气憋到喉咙口拿过去的吗?
  檀生看龚国师的脸色,嗯,距离拿过去还有一些空间。
  昭德帝神色愈加迫切,“如此说来,朕降生前的那些异象怪相,不是因为朕是灾星”
  “自然不是。”檀生语气淡淡地从善如流,“孽种现世与金仙投胎,大多都伴随异象。世人有眼无珠不识仙只识怪实乃常见。甚至,皇上的腿”
  檀生的眼神落在昭德帝的腿上,昭德帝脚踝往外突,骨头藏在肉里狰狞得像嶙峋怪石。
  昭德帝下意识地想将腿藏进褂子里。
  檀生却笑了一笑,“至于,皇上的腿,只是金仙投胎的印记罢了。”
  “印记?”昭德帝迷惘地蹙眉问道。
  檀生点头,“是的,印记。”再娓娓道来,语气平和得让人无端信服,“何以为仙?受当世最难之劫难,经当世最苦之痛苦,历当世最险之艰险,方可化劫为仙。金仙投胎,本质便是渡劫,这与常人有异的腿脚便是皇上渡过第一劫的印记。”
  妈的!
  你怎么不去写书!
  龚国师在心里恶狠狠地吐了口浓痰。
  他都算能编的了,谁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竟然还能叫他遇见更难编的!
  妈的!
  这世道太难了。
  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