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五味

  赵华龄嘟嘟囔囔的埋怨,声音不大。
  赵显横了长女一眼,李氏立刻怼了过去,将赵华龄揽到自己身后,到底顾忌外人,低声道,“阿龄也没说错。三九的天,叫长辈们都候在寒风里头等她一个小辈,给谁下马威呢!”
  这是翁家在给赵家下马威呢!
  在给整个江西官场下马威呀!
  翁家回江西的消息藏得好,前日才递了信儿来,说是贵府赵大姑娘赣水上遭了贼,翁家路过顺手捞了一把,把赵姑娘捞到自己船上一并给带回南昌,希望赵家遣个婆子到码头接一接。若是赵家的婆子忙得腾不出空档,翁家亲自把可怜兮兮的赵姑娘送到赵家家门口也行。
  翁家把赵家的姑娘送到家门口?
  这样啪啪打脸的做法,不是在指责赵家是什么?
  李氏不出口倒还好,一出口倒把赵显脾气给激起来了。
  当初大房嫂子咽气后,本是打算把檀生立马接到江西,可李氏阴阳怪气许多天,茶具砸烂了几大套也不松口,他只好悻悻作罢。
  他原以为檀生和官妈妈在广阳府有恒产,有收益,有房子,还有官家做靠山,日子怎么也不该差,等到小姑娘十五六岁就由他出面找个小吏嫁出去,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也算了了桩愿望。
  可谁曾想到,他接到广阳府知县书信时,才知道檀生在广阳府过的什么日子!
  为了给大房嫂子吊命,檀生陆陆续续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当了,下人长工也散了。十几年照顾病患,大房本来就没什么家产好剩下。
  如今大房嫂子一走,檀生和官妈妈两个女人,熬更守夜绣帕子换银子,若不是知县觉得于他官声有碍,怕乡里人觉得他凉薄,修书一封到江西详诉檀生近况,他又如何能知晓!
  如此一来,檀生他执意要接回来,寄了五十两银子当做盘缠,又亲自监督李氏一路安排,眼看檀生就要到家了,谁知道又出这么个篓子!
  不过再往细里一想,能和翁家搭上头,也未尝是件坏事。
  平阳县主对檀生的印象应当不差,才愿意为个小女孩出头、造势。
  这孩子…
  赵显心里五味杂陈,一眼瞥向一身锦绣衣衫,脚踏南珠的长女赵华龄,再看李氏把长女护得死死的模样,胸腔里的气生生拐了个弯,绕开李氏直冲冲地向赵华龄发去,“往后赵家不分大房二房,只论序齿年幼,你是妹妹,等等姐姐,有什么可抱怨的!?为你请先生,收古籍,请教养嬷嬷,你的道义伦理全都学到狗肚子里面去了!丢脸丢到外面来,回去就给我拘在房里每天写一百张大字,好生反省!”
  赵家仆从把头埋得低低的,赵显的几个庶女也都眼观鼻鼻观心,只做充耳不闻。
  这在赵家是常态了。
  赵显有气,不敢冲李氏发,转个头朝赵华龄撒;赵华龄受了气,就给母亲告状,李氏愤而帮女儿出头,这下赵显更生气,赵显一怒,赵华龄往往大祸临头…
  简直是个恶性循环。
  李氏张口欲怼,却听码头上传来一阵喧嚣,闭了嘴,脸色铁青。
  没一会儿,码头上熙熙攘攘一顿热闹,一艘千料大船停泊靠岸,先是仆役小跑下船,紧跟着是婆子管事,之后是两列着绿衣的丫鬟,众仆一下船就井井有条地安顿辎重、招呼马车,待一切准备妥当,翁家几个爷们儿打前站先行上岸,翁笺扶着平阳县主,檀生走在二人身后下了船,终于踩上了江西的陆地。
  这…一路实在多曲折呀
  先发现自己死了,再发现自己活了,遇到了水贼以为自己又得死
  生生死死,那么大事儿,怎么摊她身上就跟闹着玩儿似的。
  檀生脚下软绵绵的,遥遥看见赵显带着李氏、赵华龄,两个庶女及一众家仆候在一射之外。
  翁家祖宅的家奴簇拥着平阳县主朝马车走去,一众女眷均华服锦衣,裙袂被河风微微吹起,荡漾成一组接着一组美丽的花儿。
  赵显携李氏并赵华龄连忙上前作揖,“江西按察佥事赵显,万谢县主大恩。”
  平阳县主停了步子,笑问笑了笑,面容很是和蔼,“倒不算什么恩,你家女孩很聪慧,与老身很投缘。待翁家安顿下来,便设宴请江西的女眷们来顽一顽,李夫人千万要赏脸。”
  李氏眉心一动,将才受的窝囊气似乎消失殆尽。
  这是翁家…这是翁家诶!
  子孙不息,数代不衰…一门七进士,父子同阁老的翁家诶简直代表了读书人最高的期望。
  江西官场,哪家哪户不想巴住翁家的大腿?
  家里有姑娘的人家,哪家不想带着姑娘到平阳县主跟前晃一晃——翁家家训,男子四十无子方能纳妾,庶子年满三十必分家,翁家男人永不可流连青楼小倌之地…这在另一方面代表了姑娘家的最高的期望
  李氏眼神大亮,一抬眼却见赵檀生眉目浅淡地立身于平阳县主身后,许久不见她,长成了大人,眉眼都长开了,杏核眼,尖尖脸,小巧巧的鼻子,肤容白皙,身量颀长,气质很温润恬淡,眉目间无一丝冷淡之气,可就是给人以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错觉。
  李氏慌忙移开眼睛,心下翻涌起千股万股既酸涩又辛辣的滋味,后背一挺,赶忙掩饰住自己的失态,冲平阳县主笑一笑,“县主愿意下帖子宴请便已是顶好了,也叫江西的夫人奶奶们见识见识京师的贵气…说起来臣妇幼时还见过县主的呢,就在镇国公夫人的筵席上,那时臣妇的父亲还是正五品刑部湖广清吏司郎中…”
  “哦,太久了,老身记不住。”平阳县主笑着截断李氏后话。
  李氏瞬时满面涨红,如鲠在喉,不知该作何回答。
  “啪啪啪——”
  檀生仿佛听见了打脸的清脆的声响。
  心情愉悦而欢快。
  重来一次,再见李氏,檀生发现心底下似已磨灭的愤懑与酸楚再次死灰复燃。前世她软弱、自卑、被动可欺,是她天性使然没错。李氏却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弱点,如受鼓舞般花大力气轻视、打压、作践…她的被动,她的懦弱在李氏的呵护下日渐壮大
  “一个病痨鬼的女儿,在赵家充什么小姐!”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养条京巴都知道冲我摇尾巴,你呢?你吃我的,用我的,我养着你!你连话都说不清楚,真是贻笑大方!”
  “…既然檀生姑娘不想吃芙蓉蒸蛋,那就是沾不得荤腥。往后都甭给她做荤腥了,下人吃什么檀生姑娘就吃什么…”
  她明明是赵家的孩子。
  赵家阖府上下却都唤她檀生姑娘
  老夫人房里的丫鬟叫六安姑娘、小满姑娘二夫人的丫鬟叫秦桑姑娘、柳叶姑娘
  别人也叫她姑娘。
  叫她檀生姑娘。
  檀生喉头微抖,低低垂眸,将眼里那点微不足道的情绪掩饰得十分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