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佛与佛

  来福客栈的屋顶,两个女孩一个女人以及一个男孩并坐成一排。
  天色彻底的暗了下来,不过即使到了夜间,吹起的风依旧带有一股子燥热,合衬着南兴城里的灯火阑珊,给人一种生活才刚刚开始的感觉。
  “胭脂姐姐,给我说说你是怎么和光头叔叔认识的呗。”朝夕突然把脸凑到李胭脂的面前,满脸的好奇。
  一旁拿着蒲扇轻轻摇动的苏月胧听到这称呼,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姐姐和叔叔,听起来像是一场跨越年龄的禁忌爱情故事?不过细想起来,苏月胧发现,这个比自己年长不了多少岁的少女似乎喊白姨白姐,喊那个男人也是叔叔,大概只要是比他年长的男人就都是叔叔吧。
  李胭脂笑着问道:“是个很平淡的故事,可能会听睡着,要听吗?”
  朝夕连连点头,像只正在抓虫子的啄木鸟。
  听见李胭脂要讲述自己的故事,苏月胧挪了挪身子,靠向李胭脂。对于这位右眉带疤痕的漂亮阿姨,苏月胧充满了好奇,好奇她是怎么样与那位僧人走到一起的。
  这世间的故事大多都是平淡的,或许从老天的角度来说都是平淡的。众生百态,能被作为异类尊一声天才也好骂一句恶魔也罢,终究只是少数人。支撑起这个世界的说到底还是平淡。
  李胭脂撩起鬓边秀发别至耳后,仰面望天愣住,陷入了回忆,许久后开口,“那就从他的小时候讲起吧。”
  那座天底下最繁华热闹的都城——长安城、的边上的钟南山上,因为连续一周的大雪,已然覆上了一层银白色的素衣。山道上的雪堆积到了人的小腿处,强制性的将山上的法源寺与世隔绝开来。
  法慧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总算是将前院的雪打扫干净,他拄着扫帚,眺望向远方那座依稀可见的长安城,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周前,寺院里的采集队本打算前往那座城里采购一些过冬的粮食,不料一行人刚踏出寺庙大门空中便飘起了鹅毛大的雪。钟南山的山路虽然没有过分的崎岖难行,但却弯弯绕绕,在这种极度干扰视线的天气下,很容易迷失方向。采集队只好退回寺里。
  寺里储存着的粮食只够众人吃一周,于是寺里的僧侣每天除了吃斋念经之外,还多了一项祈祷,祈祷这场雪快些停。一周过去,雪倒是真在第七天停了,可推开门一看,山路上的雪已经堆积到了膝盖处,这下着实让寺里的众人头疼坏了,众人这一周勒紧裤腰带、节俭省吃下来,剩余的粮食倒是还能再撑个几天,可瞧着这雪的架势,没个几天雪化不了,是趟着雪下山呢还是等雪化了?寺里开当夜开了个小会,最后方丈开口,再缓个几天吧。
  又过了一天,寺庙里的雪倒是清理干净,可推开了门,外面小道上瞧着变化不大啊,负责打扫前院的法慧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叹气归叹气,日子还是要过的,过一会就是参禅的时间了,他拿起扫把准备起身回屋里。然而这脚提到半空,法慧的身子却骤然下意识的僵直,他听见了婴儿的哭声,哭声来自朱红色的寺院大门之外。
  千里绵延的白色大雪,寺庙外有婴儿的哭声?是饿的产生了幻听了吧。这么想着,法慧向前走了两步,哭声没有听。法慧又继续向前走了两步,哭声依旧。他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转过身走到大门处,推开门。
  门槛之前,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撕心裂肺的哭着。
  法慧抱起婴儿,向前看去,一尘不染的雪地上残留着几个极浅的脚印,也只剩下几个脚印。看着怀里“咿呀咿呀”哭着的婴儿,肥嘟嘟的脸颊像极了两个馒头。犹豫了一下,法慧把孩子抱进了寺庙。
  即时,寺庙再次召开了一次高层会议,方丈、采集大队队长、问题引发者法慧甚至连不问寺事的十八铜人都到了场。
  眉须花白的的方丈泓觉看着安静的场下,假意咳嗽了一声后,问道:“大家什么意见?”
  先开口的是采集大队的队长兼戒律院的掌院法觉,“我们只剩下一袋面粉了。”
  法慧摸了摸自己油滑光亮的脑袋,语气势弱地说:“可是现在外面大雪封山,我们也没办法把孩子送出去呀。”
  十八铜人之首兼寺庙体炼教头的法兴点了点头,“我们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孩子死在外面,但先不说眼下我们粮食储备不足,这孩子看着也就几个月大,还没有断奶,我们去哪找奶喂他?”
  将孩子扔弃在外这种事,于情于理都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是讲究普度众生的佛教中人。方丈也是点了点头,“既然来了那便是与我佛有缘,关于孩子的食物的问题,法慧,便交给你了。”
  散会。
  本来就算不上什么问题,这场临时召开的会议仅仅花了几分钟就结束了,只留下法慧一人坐在座位上惆怅。婴儿的食物,思来想去,法慧发现在这非常时期,纠结这个问题实在是愚蠢过头了,寺里只剩下了些许馒头和一袋面粉,能吃的只有这么两样东西,能不能撑过去只能看孩子自己了。
  食物是面糊和馒头烫水制成的汤,婴儿熬过了寺庙里最艰苦的三天,熬到了道路上的积雪消融殆尽,采集队下山后除去购进寺里所需的物品外,也为孩子捎上了生活所需品。
  一晃四年,法慧成了戒律院的掌院,那个脸颊肥如大白馒头的婴儿长成了稚童`。
  “从阿鼻狱、上至有顶。诸世界中,六道众生,生死所趋、善恶业缘、爱报好丑,于此悉见”
  小和尚侧头看了一眼正在念经的师傅,确定他完完全全闭着眼睛后,动作轻缓地从胸口的衣服里掏出一个大白馒头,放到嘴前,张嘴就要咬下去。
  “一会不许吃中饭。”
  听着师傅严厉的声音,小和尚瞬间苦下脸来。
  随着孩子的长大,逐渐地展露出了在佛法上的天赋,许多晦涩难懂的经句,他也能一点即懂。三岁那年,在他青稚的我愿意中,法源寺多了一位史上年龄最小的僧侣。
  佛宗讲究定禅,定心、静悟。法浩虽然拥有着惊人的悟性,却无法脱离孩童的好动与好奇,常常生出一些让人无奈的事。
  比方说:
  “师傅师傅,大殿里的佛主像真的是金子做的吗?这么大的一坨金子,那得花多少钱呀?”
  “法浩,不得对佛主无礼。”
  “师傅师傅,那十八个学棍法的师兄身上也是金闪闪的,他们是不是也往身上抹了金粉?”
  “那是油彩。”
  “师傅师傅,为什么你老喜欢念经的时候在耳朵上赛两个棉花?”
  “”
  两个人的第一次相见是在法浩五岁那年的春天。
  冰雪消融,大地万物恢复生机,偶能看到一群北回的大雁。
  法浩正蹲在后院的大树下观察蚂蚁搬食,后脑勺猝不及防被人敲了一下。
  “痛!”他抱头转过身,看见了和他差不多高的女孩。
  女孩长的清秀,眉毛细长如柳叶,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灵动万分。
  真是蠢,女孩瞧着小和尚的样子,不由得这么想道,迟疑着问出那个问题,想了想,还是问道:“小和尚,你会爬树吗?”
  法浩摇了摇头,“我怕高。”
  女孩叹了口气,心想果然如我所料。
  瞧着蠢的人不一定是真蠢,但在某些事上十有八九是真蠢。
  女孩用命令的口气要求法浩跟过去,而法浩也老老实实地跟了过去,全然不似面对着寺里师傅师兄们的鬼灵。
  寺庙后院有颗树枝交错盘扎的苍天大树,冬天掉光的叶子也开始在枝丫上陆续抽出,深褐色的树皮搭配着缀落不规律的惺忪嫩绿,颇有些逗人发笑的滑稽。老树名为菩提,传说中佛主在其树荫下悟道的佛树。
  老树在法源寺建成前就站在了这里,据说寺里的第一任主持也是在树下悟出了自己的佛道,从而创建了法源寺。
  法浩来树下坐过好多次,想着是否真的有那么神奇,只要在这读法就能悟法,于是法浩尝试了好几遍,然而在这里坐着不到一会,法浩脑海里就会自动浮现厨房里白乎乎的馒头,然后起身摸摸肚子
  事实证明,传说只能是传说。
  三月中旬,树上的嫩叶越发葱郁,树下有只“嘤嘤嘤”在叫的雏鸟。
  小和尚看着双手捧着雏鸟的女孩,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光亮的后脑勺。女孩沐浴着阳光,比端坐大殿的佛像要好看的太多。
  “我现在要把它送回树上,你帮我守着门,若是看到一对夫妻,女人左手带着翠碧色的玉镯,男人,”女孩停下想了想,继续说道:“男人没啥特色,如果看到这么一对夫妻,帮我拦下他们。”
  “为什么?”法浩不解地问。
  “因为他们说淑女不能爬树,被他们看见我会被禁足一个月。”
  法浩点了点头,转身走到后院大门口。
  女孩再次叹了口气,大概是觉得一副那么蠢模样的小和尚拦不下自己的父母。
  法浩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女孩,女孩挽起裙子打了个包,将雏鸟放在裙子做成的包裹里固定住,着手开始爬树,真好看啊,这么想着,他转过头,盯住大门,开始认真做好女孩交代给自己的事。
  没过多久,果然过来了一对夫妻,女人生的很是漂亮,不过相较于长相,吸引法浩注意的是她左手上带着的玉镯,女人身旁的男人穿着灰色的布衣,相较于女人的漂亮,男人似乎真的看不见什么特色。
  “小师傅,有没有见到一个和你差不多高的小女孩。”女人声音轻柔,像是三月里的春风。
  出家人不能打诳语,可自己又答应了别人,法浩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挠了挠后脑勺,默不作声。
  女人格格一笑,笑声银铃般清脆,“那好吧,若是看到了和你差不多高的小女孩,就让她去大殿处等我们。”
  说完,女人和男人就要继续向前走。法浩犹豫了一下,还是挡在了他们面前,再然后,法浩看着男人和女人,男人和女人看着法浩,相视无言了几秒后,女人最先开口,“小师傅是有什么事吗?”
  阻拦是一件很难很麻烦的事,尤其是在还要隐瞒对方一些事的状况下。
  法浩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到什么好的说辞,只好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两位施主不能过去。”
  “我记得寺里除了僧人的禅房之外并没有不能让香火客踏步的地方了吧。”女人收起笑意,视线聚焦在法浩的脸上,眸子暗含秋水,女孩生的随他娘,八分相似。
  “院子里院子里有”
  “啊!”伴随嘶声尖叫的是物体落地的沉重声响。
  男人女人脸色骤变,不再理会法浩,匆匆向院子里跑去。
  法浩愣了愣,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紧跟过去。
  转过屋角,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被男人抱着的女孩双手捂住右眼,手指缝隙间隐约可见鲜红,以及,女人临去前恶狠狠的眼神
  乱点碎红山杏发,平铺新绿水蘋生。
  又是一季春,后院里的那棵菩提今年新芽抽的比往年要早,三月间绿意便布满了枝头。
  法浩十二岁,到了履红尘的年纪。
  站在寺庙大门口,法浩背着个包裹,正与师傅告别。
  法慧语重心长的拍了拍徒弟的肩,“去了山下,注意女人,山下的女人都是老虎。”
  听到这句话,法浩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虽然师傅说那场事故不是自己的错,可法浩总觉得若是自己没有去拦她的父母,那件事就不会发生,女人走之前恶狠狠的那一眼还历历在目,女孩一家也没有再来过寺里。
  寺庙有个规矩,凡是为及冠之前入庙的僧侣,在入庙三年后需出尘入市游历一年,坚定佛心。法浩因为年纪过小,这场履红尘延迟了六年。
  沿着山路两旁,生长着连绵的桃树,逃之夭夭,灼灼其华,粉色、白色、红色的花蕊相互交错着,颇有东晋诗人陶渊明所写的桃花源记的感觉。
  穿过桃林下了山,法浩抬头望天。春风和煦、阳光明媚,可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一股子很奇怪的的感觉,像是忘了还是缺了些什么。法浩摸摸光亮的后脑勺思考了片刻,反应过来,背着的包裹里只有衣服,没有干粮,也没有银子。
  天地浩大,人生迷惘。
  毫无社会经验的法浩没有选择远行,直接进了那座天底下最繁华的都城。
  长安城街道上的情景相较于其他一线城市来说其实差别不大,这座都城的繁华主要体现在经济水平以及人流量上,长安城内的正常消费情况约莫是南兴城的两倍、青杭城的一点五倍。而若是在元旦灯节这等隆重喜庆的日子出行的话,大概就能体验到真正的摩肩接踵。
  法浩在城内转了一圈,欣赏了杂役人员的精彩表演,也见识到了摊子上卖的各种惊奇的小东西,最后在一家面馆的前头停了下来,他摸了摸肚子,看了眼进进出出的客人,似乎有点多,叹了口气,掉头打算找个看着容易化缘的客栈。
  “小和尚,要吃面吗?”
  法浩转过头,看到了一双乌黑分明的秋水眸子,“可是我没有钱。”
  “那就来我店里打工,一月二十钱,包吃住。”女孩额前的头发有些长,长的快要遮住了眼睛。
  法浩点了点头,答应下来,看着前面带路的窈窕身影,心里有些奇怪,奇怪女孩明明有一张精致的脸,却留了个奇怪的发型。
  就这样,法源寺最年轻资质最好的僧侣,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面馆里当起了店小二。
  “哎,你真的是和尚吗?”
  “小僧不打诳语。”
  “那你不在寺庙里吃在念经,跑这来当什么小二?”
  “小僧正在履步红尘,但没有钱,所幸被老板收留。”
  面馆里多了个小和尚做店小二,着实给面馆吸引来了一大批客人,多是来瞧瞧那光亮的后脑勺的,然后顺手吃碗面,不得不说,这家店的面味道还是不错的,价格也不贵,颇受一些近处居民的青睐,更何况老板娘还是个大美人,虽然留了个有些奇怪的发型。
  第一夜。
  小和尚与年轻的美女老板娘一起坐在面馆后院的台阶上看月亮。
  “老板娘,今天是阴天,看不见月亮。”法浩不理解好好的夜晚,为什么老板娘要喊自己来后院看月亮,而且这也看不见月亮呀。
  “你有什么小名吗?法浩这个名字太难听了。”老板娘侧脸问道。
  法浩想了想,回答:“有,小时候师傅喊我馒头,因为我是喝了馒头糊长大的,而且,我也很喜欢吃馒头。”
  老板娘想起小和尚每顿至少要吃五个大白馒头,再看看他光亮的后脑勺,点了点头,觉得这个小名取的挺好的,“我叫李胭脂。”
  说完,老板娘径自起身走回房间,留下法浩摸着脑勺不解。
  第二夜。
  晴空万里,十五的月亮圆如玉盘,白如馒头。
  “馒头啊,你觉得我长的漂亮吗?”老板娘李胭脂笑呵呵地看着法浩。
  “漂亮。”小和尚不假思索的回答,回答完后似乎觉得自己的答案不够完整,想了想,补充道;“比清水楼门口的姐姐漂亮多了。”
  “漂亮你大爷。”李胭脂对准小和尚的后脑勺猛然一拍,气鼓鼓的转身离开。
  小和尚吃痛抱着脑袋,觉得自己没有说错话啊,看着她的离开,心想师傅说的果然没错,山下的女人都是老虎。
  清水楼距离李家面馆两条街,是这附近唯一的一座青楼。
  第三夜。
  李胭脂端着一碗面,对从前堂过来的小和尚招手。
  小和尚苦着张脸,摇了摇头,一副拼死不从的模样。
  “明天每顿给你加两个馒头!”
  小和尚立刻迈动双腿,接过面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夹起一根送进嘴,刚咬下,立刻本能的吐了出去。
  “老娘辛辛苦苦做的西红柿榴莲面!”
  凛冬,春节,祥福十一年,长安城迎来了第一场纷飞的大雪,家家户户门前挂着大红灯笼,喜庆铺天盖地。
  李胭脂和法浩并坐在台阶上,共同裹着厚大的绒毛被子看雪。
  “馒头啊,你喜欢过年吗?”李胭脂将头抵在双膝上埋的很低,只留了一双眼睛在外面,院子里偶有风吹起,带着几片雪花飘落在她的头上,眼睫毛上。
  “不喜欢,过年会下雪,一旦下了大雪封了山,庙里就缺食物,我一天就只能吃两个馒头了。”小和尚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解释。
  李胭脂眨眨眼,睫毛上的雪花融成水滴,晶莹剔透,就像她的眼睛,纯净无暇,“我也不喜欢,我爸我妈都是春节的时候生病死的,就给我留下了这么一个面馆。”
  这是一年来李胭脂第一次提起自己身世。法浩安静地听着,没有问什么,他侧过头去看那张脸。那张精致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平静地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李胭脂伸手拂去睫毛上的水滴,没有继续深说自己的事,“我听说咸宜观的风流女道死了,就是那个写了很多诗的才女鱼幼微。”
  法浩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这一年来,很多时候都是她在讲他在听,讲到一些关键或是重点时,法浩会点点头或是侧头疑问表示自己在听。
  “我听说是被京兆府府伊温璋乱棍打死了,你说为什么明明是太平盛世,可女人过的还是这么惨呢?”李胭脂同样侧过头,直视小和尚的眸子。
  法浩摸了摸后脑勺,本想回答“可我看着你过的不惨啊”,想了想,如果这么回答估计后脑勺会被敲爆,最后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你真的对我一点印象都没了吗?”话锋一转,李胭脂问道。
  法浩盯着李胭脂、盯着这位年轻老板娘的脸看了又看,相处了一年,这张脸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啪!”又是一声脆响。
  “是我啊。”李胭脂眨着眼睛,撩起额前的长发,在右眼上额处有条疤痕,狭长的疤痕蔓延到了右眼上方,很是触目惊心。
  九年前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与之重叠了起来。
  法浩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
  冬去春来,履红尘的一年之期到了限,小和尚留下了一句“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会回来的”便什么也不带离开了面馆,就像他来时什么也没带,不过李胭脂觉得,他离开的时候还是带了样东西。
  钟南山山顶的法源寺,寺门前聚集了整个寺庙里所有的僧人。
  上一次法源寺摆出这么大阵仗是七年前孔雀翎围剿生死门一役,再上一次是一百一十年前,法源寺出了个外号佛笑的僧人,那一次和现在的法浩一样,被十八铜人所包围,被整座寺庙的人所围观。
  法源寺的僧人一生仅有一次脱离寺庙的机会,过了及冠才入庙的人,这次机会在入庙一年内,及冠前入庙的人则是在履红尘之前,除此外想离开寺庙只有一种方法,在不使用寺里所学的武学下破开寺里的十八铜人阵,便可下山。
  放眼古今,破开过十八铜人阵的也不过寥寥四人,昔年道教祖师吕真人与嵩山百人对辩三日后,笑呵假佛一剑劈开十八铜人阵挥袖飘然远去;一百一十年前外号笑佛的中年和尚以一身超然的速度一脸欢喜冲出阵法;七年前生死门门主外加号称有望剑冠江湖百年却投身魔教的苏五两人,合力连续破开了三座寺庙的十八铜人阵。
  “最后问你一次,确定吗?”身为戒律院掌院的法慧站在最前头,右手持象征寺规的禅杖,眼神说不清是冷漠还是悲悯。
  法浩对着法慧弯腰鞠躬,持续十秒后起身,“众生皆可成佛,大殿里坐的是师傅们的佛,后院的那棵菩提树是鸟虫们的佛,而胭脂,是我的佛。”
  “起阵。”
  由近到远分三圈,三、五、十人组成的三个圈子层层围住法浩。
  法浩双手合十,道一句佛号后,提步向着山道的方位走去,触及内圈的瞬间,长棍毫不留情落在他的胸膛上,法浩闷哼一声,右脚后踏一步用力抓地,执棍的铜人似乎是没想到眼前的人在不适用内力的情况下会硬吃这一棒,一时间没有反应,任凭嘴角溢血的法浩走过了内圈。
  就像道教与闲云的剑法、百花楼的暗器、杨家的枪法,少林素以刚猛的棍法闻名于江湖,就算是少林内修成了金钟罩的弟子,也不敢以身直接自家的棍子。
  法浩缓慢前行,走近第二圈。
  少林十八铜人阵的三圈,从内圈到外圈,铜人的内力越来越浑厚,二圈的铜人仅出了一棍,便将法浩送回了起点。
  他双手撑地,吐出一口血,从地上爬起身,双手合十再念一句佛号,继续向着山道走去。
  大概是不忍心看了,除了法慧,几乎所有人都双手合十闭上了眼。
  朱红色的大门敞开,可以看见盘腿坐在金莲上的佛主雕像,手捏法印,右手指天,左手指地,宝象庄严。
  从山顶可以眺望到大半座长安城,那家面馆只是长安城里不起眼的众多店铺之一,不知道此时此刻,店铺里的那个姑娘是不是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一样给客人煮着面,也不知道缺了自己店里忙不忙的过来,这么想着,法浩再一次次从地上爬起,身上那件袈裟已经破烂不堪,他擦了擦眼睛上的血,却不想手上也有血,视线变的更加模糊。
  “嘛,也难怪吕真人会说你们参的是假佛。”
  寻声望去,不知何时在不远处的一颗苍天大树粗壮的枝干上,坐了个人,那人一身青色布衫,盘腿而坐,腿上横放一柄剑。
  方丈双手合十,看向书上那人,问道:“施主今日可是前来寻仇?”
  “不啊,我只是单纯来看热闹的,再说了,我们也没有什么仇吧。”树上之人觉得盘腿坐的有些累了,换了个姿势,抱住剑侧身靠着大树主杆,“你们继续。”
  方丈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回答,因为他认识树上那个人,天底下最爱看热闹也只限于爱看的苏五。
  方丈对身旁的法慧说道:“继续吧。”
  法慧继续盯住树上之人看了数秒,方才回过头,对十八铜人说道:“继续。”
  阵里的法浩没有注意到外面的事,依旧迈着颤颤巍巍却坚定的步伐,向着山道走去,在所有人目光被苏五吸引的这段时间里,他走到了第二圈边缘,眼见进入第三圈,看着摇摇晃晃而来的法浩,铜人犹豫了一番,终究还是举起了棍子。规矩就是规矩。
  “住手!”
  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寺庙里迎来了第二位客人,是位女子,额前留着长长的头发,若不去在意发型,是个长的很是好看的女子。
  铜人没有因为女子的叫喊停下手,这一棍子依旧是落在了法浩的身上。
  女子穿过铜人阵,跑到法浩的身边将他抱住。
  那年春天,李胭脂在后院里第一次看到了那个蹲在树下观察蚂蚁的小和尚,一脸蠢样的小和尚在自己的强大气场下答应帮自己守大门,后来因为自己的不慎摔下树,划破了脸留下了一条几乎毁容的疤痕,被父母抱离前李胭脂看着一脸愧疚的小和尚,心里很是愧疚,那是自己的错,和他没有关系。后来,父母带着她四处求医,想将那道疤痕去掉,无果。父母将罪因归于那个小和尚,自那开始,一家人不再上钟南山,李胭脂本想偷偷跑去告诉小和尚自己没事,被父母发现后锁在家,直到七年后父母因故去世,她不在被约束,却也不敢上山了,她怕小和尚早已经忘了自己。好不容易以为这件事过去了,一年前,小和尚变成了年轻的僧人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他没有认出她,她却一眼就认出了他。
  “胭脂?你怎么来了。”法浩无力睁眼,但他知道是她来了。
  “我来接你回家呀。”李胭脂声音有些哽咽,“你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的吗?”
  “我这不是在回去的路上了吗。”法浩声音轻弱,随时可能昏过去。
  李胭脂背起法浩,有些重,但她咬了咬牙,站起来一步一步向着山道走去,她从来没有觉得过,原来走路是这般的沉重,她也从来没有觉得过,原来自己的力气可以这么大。
  铜人看了一眼李胭脂,转头看向法慧。法慧正要说什么,身旁的方丈却是摆了摆手。
  “阿弥陀佛,放他们下山吧。”
  法慧看着法浩的背影,嘴角微微蠕动,像是在告别什么,之后沉声道:“寺内弟子立刻回庙内。”
  李胭脂小心翼翼地看着山路,生怕踩到石头跌倒,“馒头,坚持一下,很快就下山了。”
  法浩动了动嘴唇想要回应,却没有发出声,只好轻微的动了动头。
  “嘿,美丽的姑娘,需要帮忙吗?”抱着剑的苏五突然蹿出在李胭脂身边,“回去后请我吃碗面就好了。”
  李胭脂没有理会,继续向前。
  “不考虑自己,也考虑一下你背上的小和尚嘛,在不使用内力的情况下硬接了那么多棍子,再以你这样的速度下山,他会死的喔。”苏五好意提醒。
  “成交。”
  讲完了故事,李胭脂笑着看了看身旁的小姑娘们,“很平淡吧。”
  朝夕早已哭的不成样子,一旁的和泽在不断的递纸。
  苏月胧低着头沉思,虽然故事很感人,但在最后她听到了一点有意思的东西,那种说话风格很是耳熟。
  李胭脂忽然想起后来两个人谈起儿时那件事时,她问他是怎么拦下自己的父母的,法浩说他告诉自己的父母后院有
  法浩告诉她的父母说:“后院有一尊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