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灵魂失血
从颈椎到骶骨,若雨燕掠过山头。
约三秒后,我能感到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血珠争先恐后地从皮层中涌出,拥挤在线型创口上。
再过数秒,温热的血珠连成了血线,血线由细变粗,直到溢出凹槽,向脊柱两侧滑落,血液的热量正在空气中逐渐逃逸。
“我很困惑,这具肉体为什么会诞生出反抗我的意识,你明明只是一个容器,”手的主人自言自语,语气慵懒而轻疑,“当然,答案并不在肉眼可见的层面。”
是啊,我为什么要反抗呢?
她的手指在长线型创口两端各划开一条长长的切口,整体呈拉长的“H”型。
“我要打开了。”她的语调轻快得就像在父母面前开启食盒的少女。
我浑身赤裸地趴伏在冰冷的解剖台上,听着她近乎仪式般的低语。
切线两侧的皮层在她手指的运作下,不断地被剥离、翻转,就像粘连的书页被撕开,剧痛撕扯着我的意识,就连剧痛也带着往日的枯燥。
几个呼吸后,整个背面的表皮被翻开,露出猩红的肌肉。
她按掌而下,细细抚摸着我肌肉的纹理,感受着肌肉牵动的韵律,血液从解剖台上的孔洞中滴流而出。
“滴答、滴答……”
她的手掌停留在尾椎骨上方,外表纤美实则坚锐无比的手指,毫无阻碍地扣入滑顺的肌理,牢牢地握住了尾椎骨。
我要再次反抗她吗?要吗?为什么?
她倾身,附耳聆听我加速的呼吸声,似乎能感知我心中最深的想法。
她轻声细语,声音却直达意识最深处:“所有的意义都诞生于无意义,所有的答案都没有对错,所有的结局都不是终点,这世界只剩下无尽的解构与重组。”
扣握尾椎骨的手用力向后一抽,脊椎关节发出松动的脆响。
……
我从梦境中惊醒,这具话的声颤仍在我大脑中回响荡涤,难以消磨。
这种论调并非始出于她,也迥异于她以往宁定淡然的模样,更不符合她缜密异常的思维逻辑,难道只是为了削弱我抵抗的意志吗?
可是,这句话争议明显,难以证明,而且,假使她真诚地深以如此,确信无疑,那又将自身置于何处?
要知道,哪怕是苍蝇、蚂蚁等个体如此弱小的生物,在本能的驱使下,都自有其序地轮替交尾,欲让其短暂的生命得以传续,这是多么宏大而精妙的设计啊!那铭刻于DNA中的本能,赋予了其存在和复制的源动力,仿佛通天直上的生死螺旋,又像旧时代玩具的发条和齿轮。
如果那时我能鼓足勇气,挣脱束缚面罩,询问她就好了!
说不定,她会像以前的某一次,静静地注视并回应我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实验体,虽然可能性很低,但我仍想问问她。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这个机会。
在不久前的2233年4月15日,深夜,我逃出了紫葵园研究所。
为了进一步逃离洛城,我利用白云尺度物流公司官网的漏洞,调查了其海运物流信息,具体到每个集装箱。
当我藏匿进集装箱,被搬上重型货轮,沿着亚洲东海岸线,运抵南亚沿海城市榄城时,估计她的手下还在洛城国际物流中心束手无策吧,毕竟这里物流航线密集,如果每条线索都要查的话,至少要搜遍全球数十个大都市。
2233年4月27日,凌晨,货轮抵达榄城芭香区的海港。在夜色和入港鸣笛的掩护下,我打开虚掩的集装箱转锁,越过船舷,跳入海湾中。
那时我非常幸运,只在岸边的水底潜游了一会儿,就恰巧遇见一个跳海自杀的年轻男子。光线暗淡的水里,正在下沉中的他睁着沉寂的双眼,四肢没有划动,脸肌因为窒息带来的痛苦而抽搐着。
我没有干涉,静静地看着他倔强地溺死,然后顺势顶替了他的身份。在人口管制密不透风的社会,有个合法身份是至关重要的。
也许,冒充身份对其他变种人而言,是比较困难的,可对于拥有近乎完美伪装能力的我来说,这很轻松。
灵性躯壳,我与生俱来的复合型异能,从基因层面彻底改变了我的身体,简单介绍,主要有三个能力特质:躯体精控、躯体重塑、躯体强化。
前两个特质足以让我重塑身体并达到肉眼难分真假的地步,排除少数人群,比如某些特型异能者、婴幼儿、重度截肢者、体型异常者,我几乎能完美冒充任何人的形貌,包括基本的生理信息,甚至性状。
而躯体强化这个异能特质,能极大地提高身体的各项机能,比如感官能力、恢复能力、身体强度等等。
细胞解析,我在突变二期生成的异能,虽然不是复合型异能,可它用途极广,不仅极大地拔高了我对微观层面的观察力,也让我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解析、分解、重建一部分动植物活性细胞,这算是我初始异能的延伸吧。
这项异能的运用更依赖于使用者的理解力、知识经验等资质。
比如,我喜欢用它来“入侵”并“复制”对方脑细胞中所储存的记忆,这不光是我获悉对方大脑信息的捷径,也是我体验生而为人的一种方式,尽管有许多糟糕的地方。
又例如,对方是个嗜性者兼受虐狂,又比如濒死者对死亡过程的记忆,但是比起我约21年的空白人生,简直丰富多了。
总之感谢你,光流.颂弥,你的溺亡给了我如此隐秘的身份。
而此时,海滨的几棵老椰树旁,我穿着深灰色监狱职员的短袖、黑色西裤皮靴,身体靠在榆木长椅上,脑袋懒懒地后仰,热带上空的灼热阳光随着时间位移,穿过树木烘烤着脸颊,脸色残留着昏睡醒来后的恍惚。
刚才的噩梦使我精神有些紧张,让能量消耗加剧。
逃亡的这些日子,我一直重复做着那个梦,就像那天发生的一模一样。我被彻底肢解,仅剩一颗大脑,然后在她的干涉和观察下,我的躯干缓缓再生。
不过这已没有关系,现在我自由了,还得到了光流的记忆和身份,以及他的工作——监狱行刑官。
我瞄了下智能腕表,目前是2233年4月27日,上午11点多,室外39摄氏度。
早在2150年11月,全球各大天文观测组织相继宣布,已证实太阳正加速核聚变,整体上,太阳系将不可避免地升温,而至今,已过去约82年半。去年的地球年平均气温为19.2摄氏度,比起2150年,大概升高了5度左右。
南极大冰盖已融化大半,而北极、格陵兰岛、高原雪山等地的冰雪早已全部融化完毕,所有融化形成的水体,大部分都汇入了大海。
由于地质运动等因素,海平面并非“平均”升高,它主要发生在温带,在地球温带低海拔地区,受到海水倒灌尤其严重,无数繁华城区成了海洋王国,人间变沧海。
如果太阳再持续发烧下去,总有一天人类,不,地球上的许多物质也会抵达燃点吧?就像网络中流行的拟人化说法,太阳妈妈终于要对地球宝宝说拜拜了?
如今烈日炎炎,普通人或许已被晒晕,但对我而言却不算高温,感觉脸部每个细胞都在充满活力地跳跃着。
在进入监控区之前,我已按照光流的体格控制好了排汗量,因此我的脸庞目前已被汗液打湿。
几十米外传来“哒哒”的皮靴声和喘气声,我很容易地听辨出,来者是一个肥胖的中年男子,90公斤左右。
在这阁岛监狱也没几个人有这体型,况且还能到职员休息苑,根据光流的记忆,我心中有了人选。于是,我轻微地改变了表情,平静的神色渐渐变得了无生气。
约12秒后,一个连喘带吼的声音从我左边传来:“哎哟,总算找到你了,光流啊,怎么把通讯给关了?你要急死我呀,大热天的,你坐在这里是想被烤成肉干吗?咦,你这边怎么要凉快点?”
我慢慢地侧过湿漉漉的脸颊,用黯然的目光对着他。这个留着寸头短须的圆脸胖子就是光流的顶头上司,行刑官主管巴赞。
“哎呀,我的佛爷哟,不就是分配你杀了个死刑犯,至于么?行刑官不就是干这个的,虽然那个女囚漂亮得不像话,哭哭啼啼,但蒙上头还不一样,绞刑架上走一遭,又没有多余的痛苦,你还不相信你的技术么?”
巴赞一边说着,一边走近,然后两手插着肥腰,在我面前狂喷唾沫。
“其他行刑官不敢接这档事,还不是只有派你,你小子以前天不怕地不怕的,什么人没杀过,这次杀完人,怎么就怂了?”
见我还不开口说话,他咽了一下口水,继续大声训话:“行刑后,还撒谎请假离岛,说什么家里有事,你就一个孤儿,家里能有什么事儿啊,你以为我不知道啊,老子有监控定位!你去芭香区喝酒了,是不是?啊呸,通信也不接,老子还以为你想不开,找死去了,你死了,老子要负责的!”
嗯,他确实死了。
我调整着发声系统,用光流的音色,发出干涸而彷徨的声音:“我以前处死的人都罪有应得,但这次,我,我真不知道啊!”
我一边说话,一边目光呆滞地看着巴赞,动眼神经被控制下,两行清泪霎时涌出,混合着汗液流淌而下。
胖子被镇住了,肿泡眼缩了缩。“这有什么办法,我们是执法行刑,人联委才刚实施《人类剪枝法》,这女明星就被曝了出来,要怪,就怪她命不好吧,恶意传播退化病毒,那个人联委口号是什么来着?”
他的腮帮子一阵抖动,做出煞有其事的样子。“哦,人类永存!”
我已检索完光流的记忆信息,知晓了大致情况。这次,榄城急于在人联委面前表态,不光全球直播了庭审过程,连判决书都在榄城最高法院的官网公布了。
据说这女明星在携带退化病毒期间,和多名男子交往甚密,不吝肉身布施,故意传播退化病毒,危害极大,依据人联委新实施的特殊法,被判处死刑。退化病毒已在人类社会肆虐了约60年,曾经让部分人怀疑退化病毒会先于太阳系升温把人类毁灭,而作为应对手段之一的全球特殊法《人类剪枝法》最近才得以实施,真不知道突破了多少阻碍难关。
巴赞突然往后退了两步,脸上露出惊恐之色。“你小子不会被传染了吧?”
我没有反应。
巴赞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怎么吓不住你?”
“退化病毒通过体液传播,空气不传播,那天行刑室也隔离消毒了,确认尸体时,你不也在场吗?”我用消极的声音反问他。
“还以为你趁她温热……咳咳,处男嘛,怕你忍不住,几十秒已经够你用了。”胖子贱笑着搓手。
在光流的记忆中,少有这类涉及性玩笑的经历可以参考,这也跟他的性格、职业有关,那就保守些回答吧。
于是,我的声音变得冷漠而严肃:“不要拿死者寻开心!”
“怎么还这么死板?我们共事这么多年了,你来的时候才21,现在都24了,巴叔可没少照顾你哦,这次就算了,下次再关通讯,以违纪论处!”巴赞此时已经汗流浃背,肥厚的脂肪在烈日灼烧下渗出油膜,感官敏锐的我甚至嗅到了一丝肉香和一缕煎烤黄油的气味。
他转身要走,突然又想起什么,扭过汽油桶似的身躯。“啊,对了,典狱长点名要见你,定在今天14点整,就在监狱生态园的狱长办公室,可不要迟到啊,到时候放机灵点儿,给巴叔把面子撑起来!”
这言行显得有点僵硬,也许这才是他此行目的吧。
“狱长!她找我做什么?”我惊疑的表情恰如其分,在光流近三年的履职记忆中,从没单独面见过典狱长,只在工作场合屡有见面,但也仅限于工作必要的交流,除此以外,也只是见过两次。一次在她的任职仪式上,另一次她坐在防护飞梭中,都离得很远,只晓得是个工作严谨的黑发大美女。
同时,我发现光流对于黑色长直发的女性,印象序列都较为靠前。黑长直发是东亚传统女性审美的典型代表,本来在南亚各地受众一般,可在2120年三战结束后,国家和国际体系解体,随着华人与大和人的文化圈逐渐融合,并且向全亚洲扩散,榄城的文化版图也被染上了一层红粉之色。在如今地球的气温条件下,黑色长直发对于室外出行并不友好,因此也不是一般女性能够消受的。
“我怎么知道,总归和这次案子有关吧,蔻娜在南亚联邦的知名度可是很高的大明星,听说她的狂热粉丝在花重金搜寻你的身份信息,不过我们司法系统保密性都很严密,应该没问题,闹一阵子就过了,不要太担心。”巴赞转过身,看起来真地要走了。
我并不认同巴赞的说辞,在榄城中,能够处决犯人的监狱就那么几个,只要有渠道和经费,肯定能得到一些线索,而关于保密性严密的说法,看到巴赞一身的虚肥,再参考光流的相关记忆,我就不免怀疑。
“诶,巴叔,”我叫住了他,好奇心蠢蠢欲动。“蔻娜的退化病毒是他人传播的吗?她在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感染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