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凶兽

  袁青溪心心念念的爹爹袁半州,此时确实已经到达了修齐山。
  符狄快马加鞭,本需要两日才能到达的路程,仅仅一天就全部走完了。
  “搜山。”
  符狄平静下令,掌心里却一片汗湿,偌大的修齐山,山头连绵,没入黑夜当中,像是永远走不完。
  他捧在手心里那么多年的人儿,现在就在这座山的某处。
  她在哪里?有没有受伤?是否还活着?
  无数的问题在脑海里翻涌,不断吞噬着符狄的理智和自持。
  那么稚嫩柔软的小娇娘,符狄自己都不敢让她受到一点伤害,如今却陷在这座冰冷幽深的大山里,她一定怕死了。
  要赶快找到他!
  溪儿,君鸣哥哥马上就来,别害怕。
  袁半州手握火把,他明显苍老了许多,对着幽深的大山,又像是对着大山里的女儿,轻声道:别怕,爹爹来了。
  山的另一侧。
  何烨的搜寻队也取得了一些线索。
  “将军,这里有刚被挖掘过的痕迹,像是有人特地到深山里采了很多的竹笋。”这种大山深处,交通不便,没有人居住,也不可能有农户跑过来,只为了挖些竹笋,毕竟竹笋修齐山山上到处都是,所以这些痕迹极不自然。
  何烨眼睛盯着地上那些明显被采摘过的蘑菇痕迹,紧绷成一条线的薄唇微微扬起一丝弧度。
  如果这些挖掘采摘的痕迹确实和那些山匪有关,不禁让人好奇,已经选择弃马逃跑的山匪,又怎么会留下这样一些痕迹,做这种与隐藏踪迹完全相悖,又耽误时间的事情?
  何烨几乎可以确定,小狐狸肯定在里面做了手脚,促成了这间蠢事的发生。
  那只小狐狸是怎么样做到的?
  “他”一定怕死了,却还煞费苦心,一路留下线索。
  胆大的小狐狸,你一定没事。
  何烨可以感受到,他正在追逐的人就在不远处。
  身边毛竹上一个小小的箭头,指向了“他”所在的地方。
  快了,再忍一下,马上就会找到你。
  *
  斜靠在石头上的高大男人单手撑地,另一只手掌紧握成拳,一下一下砸在石头上,鲜血从他撞击石面的手掌处迸裂出来,滴答滴答往下流。
  他的嘴角也溢出了鲜血,森森白牙将薄唇咬出一道血口。
  一双茶瞳血丝密布,眼角眉梢青筋暴跳,整个人如同即将爆发的凶兽。
  只有身体上的钝痛能让他保持着片刻的清醒,从幽深的黑暗中摆脱出来。
  他大口的喘着气,把嘴里的血咽下去,滴血的手掌用力一甩,站了起来。
  高大的身躯犹如将崩的巨石,一步一步的向着袁青溪逃走的方向步去。
  起初脚步还有些踉跄,慢慢的速度越来越快。
  逃吧,小东西,你最好快点逃开,不要被我抓住,不然………
  拓跋弘舔舔带血的嘴角,他满腔的怒火,必须由一个发泄口。
  满身煞气的凶兽,从压制中释放出来,恐怖的气息,在黑暗中游走,夜行的鸟兽纷纷躲藏起来,夜更静了。
  凶兽的猎物依然在奋力的奔跑。
  夜晚的山路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难走,崎岖不平,湿滑的林间湿地,袁青溪不知摔倒了几次,又挣扎着爬起来。
  她已经尽力了在弯弯绕绕的行迹里理出一条最快捷的通道,然而近路就意味着要攀登更陡峭的崖壁,走更危险的山路。
  袁青溪的手掌已经磨破了,衣衫被刮碎,膝盖上也磨出了两个血洞。
  二郎!袁二郎!
  她好像能听到有人在呼喊她,像是近在耳边,可每当她欢欣鼓舞的向着那声音冲过去,却总也找不到呼喊她的人。
  竹林外的夜空笼上了一层厚厚的乌云,浓重如墨,看不到半点星光。
  有时,袁青溪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线,为什么总也看不到大道,为什么明明声音近在耳边,却总也遇不到在找她的人。
  山林里太黑了,又好冷,还有各种奇怪的声音。
  有时袁青溪实在跑不动了,想蹲在地上休息一会儿,只是稍微停下来,就好像冷冰冰的什么东西在脚边徘徊。
  惊悚的认知冲入脑中,背上寒毛倒竖。
  她没办法停下来,也不敢停下来,只能用尽力气向前奔跑。
  爹爹爹爹……
  跑到后来,腿都仿佛不是自己的,袁青溪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流了多少眼泪,两只眼睛都快肿了,体力已达到了顶点。
  支撑不下去了。
  双膝一软,她倒在了地上。
  背后又响起了悉悉索索奇怪的声音,也还是那么黑,看不到火把的光,呼唤她的声音依然忽远忽近,一会儿仿佛近在耳边,一会儿又隔着崇山峻岭。
  袁青溪无助的喘息,大口的喘息。
  冷冰冰的,悚然的感觉排山倒海的灌满四肢百骸,背后的声音好像更响了,沙沙的声音划过草叶,有什么东西在向她逼近。
  袁青溪的神经紧绷到顶点,缓缓回头。
  在幽暗的丛林深处,一双眼睛正注释着她。
  *
  那双眼睛里闪着阴森暗火,如同来自幽冥的恶鬼。
  袁青溪如被那双眼睛定住,一动也不敢动,如果可以,她甚至都希望自己的呼吸也能停下来。
  那双眼睛从黑暗中一步一步的向自己移过来,声音极轻,只有草叶的轻响。
  袁青溪幼时跟着父亲和商队一起在西周山里穿行时,白天警惕野兽,晚上一群人围坐在林间小屋里,放松下来就开始讲各种志怪传闻,曾有人说起过神隐传说。
  故事是这样的,一个住在山脚下的猎户,因为婆娘生病,急需凑钱买药,所以一心想多打些猎物到集市上卖个好价钱,然后给婆娘救命。
  猎户打猎的时候太过专注,火石在奔走中掉落,也没注意到太阳已经下山了,林子里渐渐地暗了下去。
  等到他打好猎物,准备返回时,森林里已经漆黑一片,没有月亮,也看不到星光。
  没办法下山他只能在林中过夜。
  猎人不敢随意走动,怕在山里越陷越越远。就在一棵大树之下静静的坐着,
  四周一片安静,先是有鸟鸣虫叫,渐渐的,虫鸟的声音也消失了,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夜浓的像墨一样,猎人的眼前什么也看不到。
  抬手甚至无法分辨自己的手在何方。
  猎人很害怕,他大声的唱歌,给自己壮胆,可是明明张开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摸摸自己的喉咙,喉咙在震动,可是摸摸自己的嘴,嘴里却没有任何热气。
  在这一片寂静中,只能听到猎人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后来连那心跳声也不见了。
  再后来,在没有任何声音的墨一般的黑夜里,出现了沙沙的声音,那沙沙声穿过墨一般的寂夜,最后停靠在猎人脚边。
  猎人一动不敢动,他发现,在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的黑夜里,有一双眼睛冒着阴森的蓝光,在注视着自己………
  “后来呢?”
  后来,那个人的婆娘在家里等了许久,一整个晚上猎人都没有回来,第二天猎人依然没有回来,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直到猎人的婆娘病死的那一天,猎人依然没有回来,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了。
  就像是被神灵带走一样,再无踪迹,所以叫做神隐。
  那次和爹爹一起,袁清溪听完故事之后当天晚上就没睡着觉,六岁的小姑娘,灯一熄就哇哇叫,最后索性赖在爹爹屋里不肯走,硬是让袁半州给她唱了半宿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袁半州气的胡子都快吹起来了,狠狠地数落了那个力夫一通,然后耐心地跟袁青溪解释了半天神隐。
  袁青溪还记得爹爹说,神隐就是在山里走丢了迷了路,这个世界上没有鬼,也没有神灵,一个人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肯定是有它的前因和后果。
  出了家门,任何地方都埋藏着危险,千万不要独自一个人行动,就像是在山里,不比庄上,凶兽很多,白天人多势众,凶兽不敢出来,到了夜间,如果连火把也没有,一个人进了山里,很容易连尸骨都找不到。
  凶兽!
  袁青溪刚刚从一个恐怖的凶兽手中逃脱出来,却忘了真正的凶兽其实遍布整个大山。
  她和那个恶鬼在一起时,恶鬼就是最大的凶兽,没有任何东西敢觊觎她。
  现在离开了恶鬼,她就成了山间凶兽都可以咬上一口的肥肉,落单的袁青溪,真的像那些山匪讲的一样,就是一只弱鸡。
  多可笑,她一直以为自己很强大很勇敢,实际上离开了家族的庇护,离开了爹爹的保护,她什么都不是,别人轻轻松松就可以按住她,一个指头就能把她弄死。
  不甘心。
  那种不甘心又涌了出来。
  伴随着不甘而来的是一种愤怒。
  为什么要一直担惊受怕,为什么要一直受你们的威胁,受你们的摆布。
  不要!
  就算要是死,也要以我的意志来死,就算要死,也要在对方身上戳出一个血洞。
  袁青溪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即使现在生死一线间,她即将要成为凶兽腹中餐,也从不后悔自己的意志做出的决定。
  如果回到那一天,她还是会选择离开袁府,选择顺从自己的心愿,到华京开辟新的天地。
  唯一后悔的,大概就是如果她真的死了,爹爹一定会悲痛欲绝,爹爹的年纪已经这么大了,身体又不好,秋天有时还会咳血。
  爹爹……
  袁青溪攥紧了拳头,指尖嵌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