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棋手,棋子。
在韩睿眼中,坐于上首的晁错细眉大目,高鼻薄唇;下巴留着汉时士大夫最为流行的长髯。
看似古今无波的眼睛深邃无比,不时撇向韩睿的目光,让韩睿感受到巨大的精神压力:明明只是不经意的一扫,却让人感觉,自己仿佛被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
不自在的耸了耸肩,韩睿依旧饶有趣味的打量着晁错——一己之力去单挑全天下的主,多稀罕纳!
原本只是下意识扫了一眼韩睿的晁错,见其目光没有丝毫躲闪,一脸坦然之色,心中小小诧异了一下。
嘴角微微翘起,看向栾毅的目光逐渐柔和起来:“听闻世侄前脚刚榻上长安,后脚便遭歹人暗害,某惭愧不已啊~”
语气间,仿佛之前对此事毫不知情,也从没有见过栾毅似的。
当日韩睿街头遇刺,栾毅带他到宫中告御状,晁错可就在边儿上——陛下摔碎茶盏时,晁错被飞溅的碎片划破脸颊,现在伤口都还挂在他左边额头上呢!
栾毅却仿佛豪不奇怪,顺着话头接道:“许是晚辈年少,亦或是祖父功鄙,惹来长安宵小嫉恨;些许小事,劳烦世叔挂念···”
看着二人一唱一和打着哑谜,韩睿对政治人物的脸皮有了一次彻底的认知——脸皮没有长城厚,就别想玩政治!
看看这俩人在干嘛?
晁错口中说着惭愧,像是把罪责揽到了头上,暗则是在表明自己的身份——掌关中大小事务之内吏臣。
这也就算了,好歹是从政数十年,被后世与贾谊并称为‘文帝双杰’的人物;可是栾毅又是怎么回事?
浓眉大眼胸大无脑的武夫,居然也在这儿来这一出了?
言辞间以退为进,直接将自己遇害归结为:他祖父功劳大,他年少有为,被人嫉妒!
如果有人穿越回汉朝售卖脸皮,那他一定会破产无数次:因为这里的人,都特么不要脸!
这两人是将来的丈婿,栾毅此行只是来拜会一下而已;又不是什么政敌!
却不知,晁错之所以要见栾毅,就是想看看自己将来的女婿,有没有得到乃祖真传,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好女儿。
道理很简单——身为栾布寄予厚望,视为衣钵传人的栾毅,出身背景几乎已经是完美,决定他将来能否有所作为的,就只剩下一点了。
政治敏感性。
当你的爷爷是受皇帝和先帝敬重,高皇帝也称赞有加的三朝元老,又有过硬的业绩(武勋)时,他完全有能力,给你铺出一条康庄大道。
而栾布给孙子铺的路,从他这七尺有余的身高,以及D罩杯的胸肌就可以看出来——以武一切!
在有了如此显赫家世,不俗的个人武艺,以及跟皇室亲密的关系之后,政治敏感性,就是成功所需要的最后一块拼图。
至于长相品行什么的···
拜托,这可是西元前!
这些东西,看栾布不就能猜个大概了?
没必要为了看这些,就特地把人家从几千里外的云中召来相见。
栾毅言罢,轻笑着抿了口案几上的茶,一脸谦虚的看着晁错。
再看晁错,面色虽然并无变化,但手自然地摸着胡须,暗自点头,应该是相当满意。
又听两人扯了两句云里雾里的哑谜,栾毅便突兀的告辞,带上韩睿离去。
坐在马车上,栾毅轻松地哼着不知名的调,心情很是愉悦。
掀开车帘,就发现驾马随行的韩睿,正满脸惊异的看着自己。
苦笑着摇了摇头,栾毅叫停马车,从郑钟手中接过缰绳,驾马与韩睿同行。
“有话就说~别这么一副看变态的眼神看老砸~”
总算能看到韩睿不再淡然的表情,栾毅心中一口恶气得到宣泄。
韩睿孤疑片刻,开口道:“你是何人?”
“说,栾毅那傻小子被你藏哪儿去了?”
举止有度,语带深意,这怎么可能是韩睿认识的那个大胸男?
栾毅闻言,一口闷气憋在胸口,一脸无语的看着韩睿。
耸耸肩,韩睿也不再戏弄栾毅了:“今天这都什么情况?”
“我们不是见你老丈人吗?怎么弄的跟政治谈判似的?”
长出一口气,栾毅装x的远眺:“这,就是出身官宦之家的悲哀啊~”
韩睿实在不想听栾毅的装逼演讲,便又问道:“我大概是猜到晁内吏是要考校你,但实在是没弄懂你俩说了些什么···”
闻言,栾毅正色起来:“看来,你说对了。”
“这件事,真的要到此为止了···”
内吏晁错,与其说是法家在朝堂的代言人,不如说是皇帝刘启的‘黑手套’,其意志在朝堂的映射。
那些明显与法家政治主张所不符,却依旧被晁错提出的建议和策论,基本都是刘启想做,但贵为天子不好亲自开口的事。
比如说,法家主张平民百姓的一切都应该受到官府监控;同理,官员也应该受到监测、军队也要受到监督。
但是,除了御史大夫麾下,那几百巡查御史外,朝堂几乎没有其他任何专职监管的人员。
军队由皇帝直掌,交付在亲密外戚或心腹大臣手中;至于百姓——先帝更是明诏再次强调:法无禁止则无咎。
廷尉张释之,享誉天下者何故?
——民不举,则官无究。
如今,晁错已经做出一副‘此事乃宵小作祟,我内吏必会给个交代’的姿态;这很可能也是刘启的态度:目的达到,到此为止。
而栾毅闻炫音而知雅意,赞同了晁错的说法,承诺不再追究那些‘记恨自己和祖父’的宵小之辈。
栾氏给了面子,晁错代表天子刘启表示认可,接受栾布的投诚;晁错自身则应下与栾氏的联姻。
也就是说,天子刘启答应给栾氏一个交代,栾氏则答应不再追究;天子得以在朝堂上安插党羽,栾氏顺利抱上皇帝的大腿,双赢。
韩睿的感觉没错,这确实是一桩政治谈判——双方各自妥协,得到自己需要的,皆大欢喜。
却没有人在意真相,也没有人在乎那些无辜的,在这件事中受伤害的人。
比如说,韩睿。
听栾毅说完这个中缘由,韩睿心中一口郁气凝结,嘴角挂上无奈且自嘲讥笑。
作为一个心理年龄将近四十岁的中年大叔,韩睿自认不是一个脆弱的人,也早就预料到自己在这次事件中的角色——棋子而已。
但他实在没想到,一个棋子的命运是如此的悲哀:自己几将丧命,却只是为执着自己的那个棋手,换来了一点点筹码而已。
弃车保帅都成了奢望,他顶多是个被牺牲掉的小卒,换掉了对方一只马,乃至于对方地一个小卒而已。
最让韩睿心中闷苦的是,那个执棋者,正是被自己当做靠山的栾布。
身边出生入死,推心置腹的兄弟,那个靠山的亲孙,也只是棋盘上的一子而已。
韩睿豪不怀疑,若有必要,栾毅同样会被弈者放弃——弃车保帅之类。
见韩睿情绪顿尔低落,栾毅拍拍他的肩膀,悠悠道:“是不是很失望?”
“对这世道,对这朝堂,对这天下失望?”
韩睿摇摇头,叹息道:“真要说起来,如果我是那个执棋之人,同样会这么做。”
“冷静的棋手,不会在乎一时指的是,而是需要纵观全局,衡量得失。”
“只是生而为人,欲壑难填,念头不太通达罢了···”
栾毅轻点了点头,攥拳轻砸在韩睿的肩上:“也不全对。”
“祖父是棋手不错,但我们不是棋子。”
“我们还是有血有肉的人!”
说着,栾毅脸上挂上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男儿志在四方~”
“如果不想做棋子,何不试试成为执棋之人?”
韩睿摇头苦笑一声,洒脱道:“虽然你安慰人的技术很烂,但还是谢了。”
“我还不至于被这么一件小事打倒!”
栾毅却是没有同以往般暴怒,微微点点头,踩在郑钟的背上下马——到家了。
强忍心中别扭,韩睿欲言又止的将手中缰绳交到郑钟手上,与栾毅一同走向府内。
“哎,如果可以的话,对郑钟好一点。”
嗯?
栾毅诧异的回过头,看着韩睿的眼中满是疑惑:“你和他有交情?”
摇摇头,韩睿唏嘘道:“是人就都有自尊,你这样对他,将来若是有祸事,他又怀恨在心,恐会不利···”
“要知道,敌人的剑,永远没有朋友的刀锋利。”
栾毅顿时慎住,品味着韩睿的话。
抬起头,就见韩睿看向自己的脸上,满是与年纪不符的萧瑟,便不自觉的点了点头:“你说的话,我都会记在心上的。”
韩睿心中郁气稍散,拍拍栾毅的手臂,负手向着后院走去。
栾毅看着韩睿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过一丝奇怪的味道,就好像···
好像十几年前,父亲醉酒回家,要打栾毅时,当时尚在人世的大哥趴在自己身上,替自己受下父亲的鞭子···
猛地摇摇头,栾毅巴掌拍拍脸颊:哪怕结拜,你也休想做我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