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帝王本色
冬天,随着景帝元年冬十月的到来,悄然而至。
于后世所用的公历和农历不同,汉初行颛顼历,以十月为首。
举个例子,若后世也用颛顼历,那么二零一九年九月之后,就是二零二零年十月。
汉时,年庆氛围尚不浓厚,唯有偶尔想起的爆竹声能提醒大家:新的一年到了。
此时的爆竹,是真的砍来一节细竹,扔进火堆,让竹子中的水分被高温蒸发,纤维组织爆裂,发出噼啪之声,大家伙儿听个响。
竹子灼烧后的清香飘荡在长安街头,高门之中,达官显贵在下人服饰下换上新衣,爬上门口的木梯,亲手更换新的辟邪桃符。
桃符上,大都雕刻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神荼、郁垒两兄弟。
也就是门神。
神荼位于左边门扇上,身着斑斓战甲,面容威严,姿态神武,手执金色战戢。
郁垒位于右边门扇上,一袭黑色战袍,神情闲逸自适,两手无神兵或利器,只是探出一掌,轻抚着坐立在身旁巨大的金眼白虎。
画面中的二神虬髯虎须,头上长角,一副怒目圆睁的样子。
华夏民族最朴素的信仰观,就是自祭拜门神而来。
无论是出于驱邪避害,还是祷告祈福得心里,汉人都发挥着华夏民族‘灵则信,不灵也去拜拜求个心安’的优良传统,将门神兄弟挂在自己的房门之上,求个心理慰藉。
与民间轻松愉悦的节日氛围不同,新年的爆竹声对朝堂官吏来说,根本就是读者老爷的催更票!
拜后世被称作‘计相’的北平文候张仓所规定,每年年初,各地都需要派遣上计吏,带着记录辖区的人口、土地以及税收情况的文档,到长安汇报。
朝堂在丞相府的带领下,核对各地数据的准确性和真实性,再评估官员施政的得失。
干得好的,表扬赏赐,一般的则提点勉励,荼害生民的自是一顿破口大骂被抓典型。
每隔三年,会有一次‘大计’,将完整的研究官员过去三年的施政,将确定是升迁、留任还是罢官乃至于砍头。
今年,本就是‘大计’年,再加上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上计,场面堪称恢宏无比。
自秋九月初以来,各地县一级单位的上计吏,便开始随装满文档的马车,自灞桥入长安了。
一个多月过去,每日从灞桥直奔丞相府的上计队伍却只多不少,使本就拥挤的长安城顿时人满为患。
随着长安人流量的增多,各路商贾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向长安聚拢,以倾销自己的货物。
汉室商贾自不是良善之辈,都是随时能转职为强盗的狠人!
凡豪商巨贾,所得第一桶金,都是在荒郊野岭敲别人闷棍而来。
被他们雇去充当商队护卫的人,也尽皆三教九流的游侠流痞。
这些人的到来,让长安城的治安瞬间下降。
短短一个月,长安城中就发生数百起械斗、仇杀案件。
内吏大牢人满为患,廷尉数十日以来几乎就没人休息,整日整夜的审理案件。
被盗贼都尉连上数十道奏折,请求朝廷加派人手维持治安。
五官中郎将也是心弦紧绷,瞪大眼睛,紧盯着长安城中的风吹草动,以防有心之人趁机作乱。
此时的未央宫,天子刘启手上,就拿着被盗贼都尉在今天上的第三道,请求加派人手的奏折。
手指规律的敲打在龙案上,刘启眉头微皱,对此一筹莫展。
“兵权啊···”
自先帝身故,自己登基以来,天下兵权几乎尽皆把控在勋贵之手;托孤之臣周亚夫把控着细柳营,将军张武掌棘门军,长城守军更是被当地将领把持。
就连禁卫南北军,也是掌于太皇太后薄氏之手。
若是自己能有一只忠于自己的武装力量,也就不用为长安治安这么芝麻大小的事头疼了。
最起码也能睡个安稳觉,不必担心一觉醒来,兄弟叔伯们就代替自己坐上了皇位···
吕氏之乱后,汉室皇帝对太后的戒备都是极为深刻的!
天知道这群彪悍的女人,在想着把谁推上皇座作傀儡,好让自己把控朝政!
正踌躇间,殿外黄门侍郎来报:丞相觐见。
刘启赶忙正襟危坐:“快快有请!”
片刻后,丞相申屠嘉来到陛前:“老臣嘉,拜见陛下,吾皇万福。”
汉相申屠嘉,早年追随高祖刘邦打天下,以军工人队率,积一生之军功,受封关内侯。
张仓任丞相时,申屠嘉为御史大夫,以先帝心腹掌御史事,以制衡相权。
后来黄龙改元事件后,恶了天子的张仓被先帝一气之下罢相,赶回了家种田。
回过头来,先帝却发现,新的丞相不知用谁了。
封建社会,政策都会有巨大的惯性,就连官府判案,也大都遵循着‘有例可循’的原则。
比如说,曾有一个人犯了某罪,最终被判了这个惩罚,那后续犯此罪的人,基本上也都是遵照先例判处。
而汉室的丞相,自开国丞相萧何以来,都遵循着:先丞相退位或亡故时,推举一人继任的传统。
除去惠帝少帝和吕后这段混乱时期,历任丞相都是由上一任举荐而出,从无例外,还没有哪任丞相被罢免,也就没了后续的先例可循。
先帝此举,让高帝功臣产生兔死狐悲之思,纷纷摆出一番要学留候张良‘归隐修仙’的架势。
无奈之下,先帝只好从高帝遗老中,选个新丞相。
放眼望去,却发现可堪一用的候一代们,纵是还存活于世,也都七老八十了。
无奈之下,只好矮子里面拔将军,赶忙封申屠嘉为候,同一天拜相。
长安舆论顿时哗然,丞相‘一代不如一代’的说法喧嚣至上。
身处舆论风暴中心的申屠嘉却顶住了压力,以一身清廉之名望,以及钢铁般的手腕,将朝政打理的有声有色。
美中不足的是,作为汉初功臣一系,老丞相情感上偏向黄老学,偏执不已。
而作为在储位上,被风吹雨打二十余年,一朝得以登基的天子刘启,自是意气风发,立志要超过先祖的功绩,做一番大事业。
一个顽固守旧的老丞相,就成了他的眼中钉。
将心中恼怒藏得滴水不露,刘启面色柔和的虚扶起申屠嘉,令人看座。
还没坐回御座之上,申屠嘉老态龙钟的声音就传来:“不知陛下朝见,乃为何事?”
申屠嘉今年也快七十了,这一个月来也是忙得脚不着地,主持丞相府归纳汇总上计事务,纵是他身强力壮,也是有些支撑不住了。
刘启毫不意外,也不做多叙,开门见山道:“被盗贼都尉上奏,称长安匪盗横行,不知丞相可有何良策?”
闻言,申屠嘉略作沉吟,便道:“依老臣之间,如今唯有召南军入城,以戎京都。”
刘启嘴角剧烈抽搐,僵硬的端起茶碗,低头猛嘬一口,以掩饰不快。
征调南军,说得好听!
宫廷禁卫北军,以及长安卫戎部队南军,皆掌于太皇太后之手。
申屠嘉这句话,是要让刘启去求自己的祖母调兵···
汉室以孝治天下,可不是说说而已的!
不说皇帝,单是官员,若是德行有缺,那纵是有卧龙之谋,凤雏之智,也是不可能任用的。
而德行之首位,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标准,就是其孝顺与否。
自己这么做,若是外界传出‘天子威凌太皇太后’的传言,那他的皇位能不能坐稳,可就两说了!
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刘启强装出一幅古井无波的面色,柔声问道:“若是调细柳营入城,丞相觉得如何?”
申屠嘉惊而起身:“陛下不可!”
“细柳营设立初意,本就是北戒边墙,东慑关东诸侯;贸然调动,若有万一,天下必将动荡!”
“依老臣之间,陛下不如拜见太皇太后,面呈厉害,以调南军方为上策。”
对于后宫乱政,不只是皇帝心里打鼓,朝堂官员心里也是忌惮不已。
太皇太后,皇帝祖母,这还是汉室头一遭。
吕后以太后之身,便能临朝称制,吕氏外戚祸乱天下十余载!
如今多了个太皇太后,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当年吕氏专政,多少忠臣贤良遭其暗害?
天子之身,九五之尊,人家说废就废!
方言朝堂之上,但凡吕姓,就没有低于两千石的!
三公者,吕氏占其二;九卿吕氏者七!
就这还是因为宗正卿得是宗室,必须是刘家人的缘故!
大家伙壮起胆子铲除吕氏,可不是为了让薄氏专政的!
任何有后宫掌权预兆的事件,都将被朝堂拿着六百倍显微镜仔细查看。
见申屠嘉怎么都不愿松口,刘启也只好作罢,遣人送其出宫。
待其远去,未央宫正殿一阵噼里啪啦瓷器破碎声。
“登基为帝,何人将朕放在眼里?”
早就吓得跪倒在殿中的宫女宦官,听着刘启露骨之语,将头深深埋在地上,不敢抬头。
天子一怒,血流千里,诚哉斯言!
正当刘启颓然跌坐在御阶上时,殿后走出一男子。
刘启赶忙起身,将天子冠带整理一番,微微躬身拜道:“老师。”
来者正是当今帝师晁错。
晁错赶忙侧身,继而深拜道:“陛下,君臣有别,礼不可废。”
刘启只好直起身,沉声道:“爱卿寻朕何事?”
片刻间,姿态就从恭敬的弟子转换为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变脸之快,道尽帝王本色。
见晁错看了看左右,刘启拾阶而上,坐回御塌,沉声道:“都退下吧。”
“今日之事,有敢泄者,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