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国之殇、民之苦、有志者之哀

  第二十四章国之殇、民之苦、有志者之哀——
  在战乱多事之秋,三年多的时间,是短促的,也是漫长的,校园依旧,老师们的容颜上却留下了岁月的痕迹,费神费心催人老啊!雷至泉的头上已经明显地露出了不少的白发。
  学生一茬一茬地走,一茬一茬地进。高中毕业的学生,由于没有地方去上大学,也没有地方去就业,成了这些莘莘学子们普遍的苦恼。中华民国三十四年,雷至泉最亲近的、最喜欢的学生,韩新野、吴娟娟也要毕业了。
  正当韩新野、吴娟娟等应届毕业生为自己的出路迷茫,愁眉紧皱的时候,在中华大地上一个惊天动地的喜讯响彻云霄。小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了,中国人民经过了十四年的浴血奋战,终于迎来了抗日战争伟大的全面的胜利。
  这惊天动地、震撼人心的喜讯传到了罗盘山镇、传到了罗盘山中学。正在上课的师生们、正在工作的员工们,立即停止了一切教学活动、停止了所有的工作,冲出了教室、冲出了办公室,像潮水般地涌向了校园、涌向了操场。
  师生们兴奋、激动,拥抱在一起,雀跃、欢呼。“祖国万岁!”“中华民族万岁!”……等等口号声震撼大地,将心中多年的压抑、心中的仇恨、对胜利的渴望和现在的喜悦……等等心情全部尽情地释放了出来。不少的师生员工忍不住地流下了热泪。
  雷至泉也是百感交集、也是泪水涟涟,这是喜悦的泪,也是伤心的泪,块垒在心抽泣难止。他抹了抹眼泪,叹了一口气想:这不堪回首,悲惨煎熬的日子总算过去了,曙光在前,他的心里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想到过去、想到未来,除了已破碎了的家以外,就是他的农场了。哪里有他的梦,有他呕心沥血培育出来的优良稻种“中华一号”他恨不能长上翅膀马上飞到农场去……。他是一校之长,责任在肩,那有说走就走的,。
  全校师生员工一阵发疯发狂地高兴之后,雷至泉召集了徐满志副校长等学校主要的领导开会,会上决定:明天上午在操场召开全校师生员工大会,庆祝抗日战争的胜利。并决定,将学校自己养的在栏的猪杀两头,明天中午打牙祭会餐。还决定,为了让家曾在沦陷区的师生们能回家看看,从明天起放假四天。
  散会后,雷至泉叫住了徐满志说:在学校放假期间他准备到沙坪坝的农场去看看。徐满志很理解地连声说:“应该去,应该去。学校里的事,你就一百个放心吧,有我嘞!”
  第二天学校召开庆祝大会,全校师生员工喜气洋洋、兴奋激动、热烈活跃。雷至泉在会上做了发自肺腑,慷慨激昂,激动人心的讲话。
  他最后说:“日本只是一个弹丸小国,居然胆敢对我中华这样一个泱泱大国发动侵略战争,在我国逞凶肆虐十多年,我四万万五千万同胞受尽了人世间罕有的灾难,为什么?是我们落后、贫困、是我国人民一盘散沙、是我们的政府腐败,是我们的军力不够强大……。
  今天我们庆祝这个来之不易的胜利之时,为了我们美丽的家园,不再遭受外国烈强们的任意宰割,我们首先要想到的是:我们有五千年辉煌文明历史的中华民族,一定要自强、自新、自立。为此,我们要努力学习国外的先进科学技术,外国人有的我们要有,外国人没有的我们也要有,我们的国家要强,人民要富。
  为了民族的复兴。我们老年人、中年人责无旁贷,应该老骥伏枥。但祖国的未来,最终还是要寄希望于你们年轻的一代,在场的同学们,你们任重道远啊!同学们你们是祖国的未来,是祖国的雄鹰,为了我们的祖国能屹立于世界民族强国之林,翱翔吧!搏击吧!奋斗吧!”
  雷至泉讲完话以后,老师、学生的代表的讲话也相当精彩,既控诉了日寇罄竹难书的种种罪行,也表达了为了未来强盛之中华,努力工作、奋发学习的决心。
  雷至泉同师生们一齐在中午喜气洋洋、兴高采烈地会完了餐以后,带着雷自立同吴娟娟一起去沙坪坝。
  罗盘镇与沙坪坝相距只有五十多里,然而这短短的五十多里的路程,竟成了漫长的天堑,将雷至泉与他的心爱的农场隔断开了,让他苦苦地想呀!等呀!备受了五年多的煎熬,今天才踏上了这五十多里路的路程。雷至泉激动、急切的心情是不言而喻的。
  他们出了罗盘山镇,走出了山区,就进入了平原地带。过去的这里:平畴千里,大大小小的湖泊星罗棋布,湖水清澈,游鱼如织;处处竹林树阴深处是累累农家。
  在平原上稻田中间有小桥流水,有曲径小道,也有蜿蜒的通衢大道,大道上可行走各种车辆。这是一个非常美丽、富饶的地方,也是江南有名的粮仓之一。雷至泉过去每当走到这里总是心旷神怡,深深地爱着这块沃土。他的农场根植在这块沃土上,如鱼得水,是进行各种农业科学研究、实验最理想的地方。……
  今天,当雷至泉再次踏进这块熟悉的土地时,已面目全非,让他顿时悲不自胜。昔日美丽的田园,疮痍满目,惨不忍睹。当下,正是稻子抽穗扬花,显露丰收在望的季节。然而,眼下沿途的水田里竟看不到几棵长得像样的稻苗,映入满目的是在丛生的杂草中作垂死挣扎,稀稀拉拉又矮又小,伸着几片半青半黄的小叶求生的稻苗。深谙农业的他心里明白,这预示着这一带将颗粒无收。
  在通衢的大道上,他们一路走着,遍是坑坑洼洼,不说走车就是走人,也要眼睛紧盯路面,要十分小心地绕过坑洼之处,择路而行,十分费力又费神。路上行人稀少,偶尔能碰到的都是扶老携幼,精力疲惫,两眼茫然,神态沉重的逃难归来的灾民。沿途处处的村落、竹林、树木大部被毁,裸露出来的农舍不是一片焦土,就是墙倒屋塌,难以再挡风遮雨。……这一切的一切让雷至泉再一次领略到了日寇的侵略给中国人民带来深重灾难。
  雷至泉想到这里,他的心陡地一下紧缩了起来,他想到了他的农场,想到了他的‘中华一号’稻种,在日寇的蹂躏下,它们会是什么样的遭遇呢?倾巢之下无完卵。想到这里,一种不祥之兆,顿时让他冒出了一身冷汗,不知如何去面对这难以承受的打击。他的脚步沉重得不敢往前走。然而他也心存侥幸,希望他的农场能成为倒外,至少经过他们用尽匠心巧妙收藏的‘中华一号稻种’能安然无恙。他又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希望奇迹快一点出现在他的眼前。
  在他们三人中,吴娟娟也同雷至泉一样,看到自己富饶美丽的家乡被敌人践踏得如此凄惨,心情也非常地沉重。想到了她的爷爷、婆婆、爹爹、姆妈和弟弟,还想到了她家里的那条老水牛,以及她们那栋祖传的老瓦屋。
  虽然她的家,沾了地处偏僻的光,敌人破坏得没有她眼前看到的如此严重,家里的人也有幸都健在,但在长期的战难磨难中,虽未死也都掉了一层皮。她的爹爹每次来看她,都让她深深地感到一次比一次要苍老,因此她对家的惦记也是魂牵梦萦的。此时此刻,一向活泼、开朗、健谈的她,一路少言少语紧跟在雷至泉的身后急切地大步走着。
  在他们三人中只有雷自立对要去的目的地没有他的惦念和期待。但对沿途日寇对我中华锦秀大地的毁灭,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上,他的心情也不轻松。特别是由此想到了他的老家、他心中的爷爷、婆婆、还有他们的‘雷家大屋’……。紧跟在后面走的他也忍住地流下了泪水,甚至想痛哭一场。
  尽管他们三人一路不停地奔波,也已汗流浃背,由于道路实在难走,五十多华里的路程,他们快走了八个多小时,在他们快要到达农场时,太阳早己落山了,天空上是弯弯的月牙儿在云层中时隐时现。
  农场位于平原上的沙坪坝的一块稍高的土丘上,最显眼的建筑是老远就能见到的灰色赫然高大的水塔和在阳光的照耀下,从绿阴中闪着灿烂光芒的玻璃温室。凡是要去农场又不知道农场具体位置的人,向当地人打听农场在哪里,农民都会指着水塔或闪着亮光的温室说:“那就是农场。”
  雷至泉是在日本人用雨点般的枪弹,追赶下才不得已离开农场的。今天是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才让他有了可能踏上回农场的路。在离农场还有很远的地方,他明知是不可能看到农场的水塔的,他还是睁大了双眼,紧盯着前方,希望水塔能在他的眼前出现。
  当雷至泉急步走到离农场那个小土丘只有百步之遥时,弯月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显得格外的皎洁,天空也格外的明亮,水塔还是没有看见。他再往前走,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几棵烧黑的粗壮的大树干上,剩下的几枝焦黑的干杈,默默地耸立在清淡的月色下,好像是在想哭而无泪地在十分焦虑的期盼着它的主人的归来。
  雷至泉的心陡地突突地跳着,他疯也似地向土丘上跑去,眼前他心中的农场已成了一片废墟。在月光如水下,残墙、烧焦折断的栋梁和瓦砾,显得格外的惨淡……。面对这一切他的心碎了、傻了、呆了,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没有说话,只有眼泪在不停地往下流。
  雷自立、吴娟娟也是神情严峻地站在雷至泉的身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日寇的罪行又在他们的心中加上了厚厚的一层。就这样他们三人不知站了多久,雷至泉忽然神色紧张地急不择路地踏着灰土、焦木、瓦砾趔趄地往土丘的后面跑。
  土丘的后面原先是一片密密匝匝的碗口粗的南竹林,现在竹林几乎不存在了,大部分已被烧焦,或枯死,或从腰折断了,只有稀稀拉拉的萎蔫叶黄的几根在艰难地苦撑着,在清月下凄风中摇曳着,好像在向人们诉说这里发生过的苦难。
  雷至泉一直向竹林的深处急走,前方出现了一米见方的大坑,坑口的外面和里面都是被砸碎的,大大小小的混凝土。雷至泉看后他的精神骤然全崩溃了,心中一股苦水往上涌,眼睛发黑,头重脚轻地一阵昏眩,晕倒在坑边上的破碎的混凝土块上。随后赶到的吴娟娟、雷自立急忙抱起雷至泉,两人齐声不断地喊:“爹爹!、老师!”在他们的呼喊声中,雷至泉慢慢地睁开了双眼,正当吴娟娟、雷自立要搀扶他起来时,他却自己腾地一下起来了。
  雷至泉什么话不说,就马上趴在坑口,用他的双手拣起坑里的混凝土块,往坑外扔。吴娟娟、雷自立不明白他要干什么,看到他丝毫不顾及尖硬的混凝土块,已将他的手刺破流了血,还是拼命地发狂地不断地捡,不断地往外扔。他们也只好照着他的样子捡呀!扔呀!将二米多深的坑里的混凝土全捡光了。他们三人的手都是黑黑的黏糊糊的,被混凝土刺破流的血与脏土混合在一起,由于已经麻木了,谁也没有感觉到痛。
  坑的底部是一块坚硬的平面的混凝土板,雷至泉在忽明忽暗的月光下,睁大眼睛,一点、一点地扒拉着在混凝土板上的尘土和枯黄了的竹叶,他扒拉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绝望地大叫一声:“我的‘中华一号稻种’完了,全完了!一粒也没有给我留下。自立、娟娟:你们再给我找找,那怕有一粒也好!”
  雷自立和吴娟娟都跳进了坑里,在坑底上仔细地拨弄着找,找了一会儿,雷自立忽然大声地说:“爹,这里面有老鼠屎。”雷至泉长叹了一口气,彻底绝望了的他,心灰意冷地说:“不要找了,里面不会再有了。”
  接着雷至泉痛定思痛地说:“‘中华一号稻种’是省里的重点科研项目,是我们农场一百多名员工经过了五年多的寒来暑往的日日夜夜含辛茹苦,才精选培育出来的,不是日本人来,早已在全省大面积推广了。‘中华一号稻种’具有抗病虫害、抗倒伏、米质好、产量高的优点,它的推广一定会给湖南这个古老的粮仓,增光加码,让芸芸众生能过上比现在要好的日子,可是现在……。
  说到这里,雷至泉沮丧地仰天长叹,捶胸顿足,嘴里憎恨地喊道:“小日本鬼子,你毁了我的一切,我的家园、我的亲人、我的事业、我的理想。”接着他又望着地上散乱的混凝土,喃喃地自语:我的这个地窖很隐蔽,地面上没有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鬼子又是怎么找到的?除非遍地开花,挖地三尺?唉!这是天要灭我,我雷至泉生来本份做人,认真做事,从没有做过丧天害理的事,为什么在我的身上就如此灾乱不已呢!”
  雷至泉转过脸对一直怀着非常同情和惋惜的心情望着他的吴娟娟说:“我们搞农林科学研究工作的工作者,苦啊!我们的实验室就是大地,大部份时间都是在室外工作,越是大热天太阳毒,越是刮大风下大雨,我们越是要往外面跑。说到这里,雷至泉陷入了沉思,眼前一幕幕是他们的课题组为了精选、授粉、培育‘中华一号’优良稻种艰辛的日日夜夜……。
  有一年,在一天,烈日炎炎胜于火,这种高强度的日晒,最有利于稻子的生长。他们为了观察精选、授粉出来的稻种,在大田里,在正值中午的烈日照射下,抽穗扬花生长的情况,他们课题组的人,全都到了水田里。
  他自己头戴斗笠,卷着裤腿,手里拿着放大镜和纸笔,在稻田里聚精会神地观察着记录着,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过去了。由于没有顾得上喝水,也由于近来天天在稻田的水里泡,被蚂蟥刺咬,流血太多等情况,身子已经很虚弱了。终于在长时间头顶上烤、脚底下蒸,体力不支中,中暑了,晕倒在稻田里。
  稻田里的水虽然不深,由于他不醒人事,头被溺于水中,水呼呼地从他的嘴里往肚子里灌。幸亏及时被在一块稻田里的同事发现了,将他立即从水田里抬起送回农场,在农场的医生急救下,从死神的手里要回了他的命。
  想到这里雷至泉痛楚万分地说:“娟娟、自立,你们不知道,藏在这个地窖里的‘中华一号稻种’培育出来,来之不易啊!是我们全场的职工,特别是十多位科研工作者,在近两千个日日夜夜里,倾注了全部精力、在烈日酷暑下,流着汗,在稻田里被蚂蟥刺咬,在腿上淌着血;在阴雨天,强雷电中冒着被雷击的危险,拼着命换来的哟!可是现在一切已付诸东流!
  五年的岁月蹉跎啊!你们说我现在的心里能好受吗?我现在的心就像刀子在绞的那样痛啊!痛得我想死的心都有,不过我还不想死,我还要挺住,因为我的理想还没有实现,我不甘心呀!我还正当年,有精力也有能力。现在不是小鬼子投降了吗,我要重振旗鼓,我要比过去加倍地去奋斗,去拼博,把已经失去了的‘中华一号稻种’再找回来。”说到这里,雷至泉望着他们两人问:“你们说,我能行吗?”
  吴娟娟、雷自立马上异口同声地说:“行,一定能行。”雷至泉的脸上顿即有了一丝笑容,心情也轻松了一些。但是,马上心里又沉重地长叹了一口气说:“我要重建农场谈何容易!”又茫茫然地感到不知路在何方?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后,雷自立说:“爹,我们去找一个能遮挡一点露水的地方,吃点东西吧,我的肚子早就饿了。”听雷自立这么一说,雷至泉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身上,不知不觉他的身上已经被露水浸湿了,于是说:“好,我们去找找,看小鬼子给没有给我们留下一个能遮挡露水的地方。”吴娟娟、雷自立将一直坐在水泥碴土上的雷至泉搀扶起来,他们三人在苍凉的星光月色下,向农场的废墟走去。
  雷至泉的农场,建设得实用又很美丽,它以土丘为中心,是在土丘的顶上,在废弃的古庙基础上,改建和扩建起来的。在参天古柏的拥抱下,有一栋既有古色古香,又有现代文明的办公室和实验室,庄重而又严谨。在这栋房子的两侧是各自一溜排开的玻璃温室,温室可以调节温度和湿度,采光也很充分是比较现代化的。
  站在办公室的门口,或通过窗户放眼往下,往远看:近处是一个小巧雅致,终年常绿、四季花香、树木扶疏的花园。穿过花园往前行二十多步,是一个拥有二十来亩汪汪水面的池塘,池塘瑰丽的景色风光,随季节的变化各异,尤以夏日最佳。夏日里在池塘的绿水上,密密层层的荷叶,迎风招展;婷婷玉立的荷花,楚楚可人;晨光下晶莹的小水珠在荷叶上滚动光彩熠熠;中午乌龟趴在浮在水面上的大荷叶上晒太阳,悠然自得;在绵绵的细雨中,鱼群在清澈如镜的水中,在萋萋的水草中游弋,自由自在;在霞光万道的凌晨、在夕阳无处不灿烂的时刻,青蛙奏响起悠扬悦耳的田园交响曲,此起此伏,不知疲倦,无私地奉献给人们欣赏。
  池塘的前面,眼的远方,就是让人们播下希望,留下期盼的一年四季都迷人的阡陌纵横的千万亩良田。
  在春天:稻苗在微风中飞舞,波浪滚滚,是绿色的海洋;夏天:沁人心脾的稻花儿飘香,是丰收在望的气息;秋天:一望无际的黄灿灿、沉沉甸甸的稻谷,闪耀着金子般的光芒,是人们眼中的粮仓;冬日,一丘一丘的水田里蓄着积水,在阳光下粼粼熠熠,如同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大宝石,是沙坪坝的一大奇观。农场里拥有的几十亩水田,就在其中。
  土丘前,土丘上是农场的主体和核心部分。在土丘的后半部,是农场的生活区,有职工的宿舍、食堂和伙房。保证农场进行实验和生活用水的高耸的水塔就建在伙房的旁边。再往后,穿过厚层的竹林,就是大河了。
  当年小鬼子到农场,开枪追赶雷至泉时,他就是跳进河里才得以逃生的。这条河,是沙坪坝的生命线,太平盛时,河里百舸争流,沿河两岸的堤上堤下住的是农家。距离农场二里多路,在河道的拐弯处,也是沙坪坝的最高点,沙坪镇就建在被大河环绕的高地上。
  镇上有各种店铺,鳞次栉比,尤以粮行、鱼行、茶馆、酒楼最为发达。是当人民购物、卖物、休闲的地方,平时人来船往,十分繁荣和祥。沙坪镇也是沙坪坝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县政府就设在镇上,镇上有小学、中学、电影院、文化馆等。也是各种来往物资的最大集散地。当初农场选址时,既考虑到了有一个古庙的基础,地势较高、更考虑到了凭临大河,与沙坪镇只有两里之遥,购物、出行交通都很方便。
  他们三人先走到了农场的生活区,宿舍、食堂、伙房全都被烧毁倒塌了,包括水塔。再往上走,办公实验楼也成了一堆瓦砾,周围的百年古树全部成了木炭状的树杈。他们走遍了全农场,只有办公室两侧的玻璃温室,由于一半是建在地下,除了玻璃全被打碎了之外,有的温室上支撑玻璃的铁架和用砖砌的内墙壁基本上完整。于是他们清理了一个温室的一角,从附近拔了一些杂草,搭在了支撑玻璃的铁锈斑斑的铁架子上。他们三人背靠在安装实验仪器的破损不全的水泥墩上,坐在清除了玻璃碴子满是尘土的温室的水泥地面上。他们无限感慨的心情,都在默默的无语之中。吃完了从学校带的食品,填饱了肚子后开始休息了。
  雷自立、吴娟娟两人都很快地入睡了,雷至泉尽管已经很累了,但没有一丝的睡意,此时此刻他怎能不想:五年多来他心心念念的农场、他的等待和期盼以及今天一路艰苦的奔波,然而等待他的竟是如此令他心碎,目不忍睹的一片废墟。
  一个现代化的农场被焚烧得竟然连一个能躲避露水的地方都没有了!他心中的农场早已成为过去。特别是他们呕心沥血的‘中华一号稻种’竟颗粒无存。这一切的一切能让他睡得着吗!他的心在淌血……。
  这一夜雷至泉除了无尽的悲伤外,也在做一个梦:他要重建他的农场,要建设得比过去的更恢弘,更美丽,更现代化。苦熬了快一夜的他,由于美丽的梦,让他到了五更时才睡着了。等他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有了一树多高了,破烂的温室里只他一个人了。他刚站起来时,由于睡眠不足,头还有点儿晕乎,靠着墙壁站了一会儿,自我感觉好了一些后,才缓步走去了温室。在阳光下举目看他的农场时,比起晚间更加令他不堪入目,更加心寒,可他又想看,晨光下也黯然失色的断垣残壁、和瓦砾。
  因为他的农场既使已经成了废墟,他对它们还是有感情的。含着伤心的眼泪,他继续踏着废墟往土丘的上面走,眼睛紧盯地上,好像在寻觅什么,由于他失去的太多,自己也不知道想寻觅什么。这时他听到了吴娟娟和雷自立在土丘上面,一堆瓦砾旁叫他:“老师,爹,我们发现了一个保险箱。”
  雷至泉急步走了过去,走到近处一看,这是他的办公室里用来存放各种珍贵资料的。保险箱还比较完整,也没有被撬过,只是全身锈迹斑斑,他惊喜地说:“这里面装的是‘中华一号’优良稻种的全部资料。”雷自立问:“有用吗?”“当然有用,今后我们要重新培育‘中华一号’稻种,有了它就会少走很多的弯路。”
  吴娟娟于是说:“那我们再仔细找找,也许还能找到什么别的有用的东西呢!”雷至泉说:“娟娟,你该赶紧回家了,你家里的人一定早就在盼望你回去呢!”
  “不急,我知道我家里人都还好,我已经二年多没有回家了,也不在乎这一会儿,我要多陪陪你们。”
  他们三人在废墟上来回找了几遍,一无所获,太阳已经快到了头顶了,时近中午,雷自立说:“爹,我饿了。”“我们是应该吃点东西了,去沙坪镇,用不了半个小时就能到,那里也许有卖吃的。娟娟也同我们一齐去,吃饱了再回家。”
  他们正要走时想到了保险箱,望着它不知如何处置好。这时雷自立从地上捡起一块破砖头,就往它的门上砸。由于经过长时期的腐蚀,没有砸几下,就砸了一个大窟窿,里面的资料虽然纸张已经发黄,但字迹可辨。雷至泉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了全部资料,放进了随身带的手提包里面,然后三人向沙坪镇走去。
  到了沙坪镇,令对沙坪镇比较熟悉的雷至泉和吴娟娟大惊失色,昔日繁荣昌盛的城市,也难逃劫难,变得面目全非,没有一点城市的模样了。街道两旁的店铺大部被烧毁倒塌,少数幸免于难的零星几家,也是破烂不堪,还没有从劫难的挣扎中走出来,店门紧闭。
  又脏又乱的街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卖小东小西的小摊点,也没有人光顾。整条大街,空空荡荡,行人寥寥,十分萧条。他们快走完了一条大街,也没有看见有卖吃的店铺和小摊点。当他们感到有些失望的时候,在一个拐弯处,看到了一个卖煮莲藕的挑子。
  煮莲藕,是当地的特色小吃,将新鲜的藕切成滚刀块,用桂皮等香料煮得酥烂,吃的时候再浇上用辣椒、酱油、醋、蒜泥等调料调成的汁,吃起来非常宜人可口,当地人都很爱吃这一口。雷自立赶紧走过去问卖藕的:“多少钱一碗?”卖藕的青年笑眯眯地说:“一个铜子儿一碗。”
  “怎么这么贵呀!”
  “小兄弟,是贵了一点儿,现在这个世道,没法子呐!以前我们这一带湖里的藕有的是,现在让小日本鬼子整的绝了种,我这个藕是从坝子的最北面弄来的,来得不易哟!”卖莲藕的小伙说话时,雷至泉走过来了,卖藕的先是一怔,随即脱口而叫:“场长。”
  还没有等雷至泉反映过来,小伙子就扑通一声跪在了雷至泉的面前,并用双手轮番地抽打自己的嘴巴,一边打一边说:“场长,我不是人!我该死!”卖藕小伙子的举动发生得太突然、也太意外了,将雷至泉、雷自立、吴娟娟都弄懵了。雷至泉赶紧哈腰用手攥住了卖藕小伙子的双手,嘴里说:“千万不要这样,有什么事,什么话起来好好说。”
  卖藕的小伙子不听劝,在雷至泉的手中挣扎着,将头顶上的大斗笠弄掉了,雷至泉猛地一下认出他来了,他是他们农场的一名职工,叫杨时光。于是很亲切地大声地望着他说:“你是杨时光呀!”“雷场长,我是杨时光,我实在是没有脸见您呀!”边说眼泪直往下掉。雷至泉很迷惑不解地忙说:“时光,你快起来,快起来,有什么话我们找一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说。”
  杨时光站了起来,抹了抹眼泪说:“你们一定是从农场那边来的吧!没有吃早饭肚子饿了吧!先吃藕,先吃藕。”杨光时很麻利地给他们每人盛了满满地一碗藕,他们的肚子真的很饿了。雷自立、吴娟娟都吃得很香。雷至泉虽然也很饿,由于杨时光刚才的异常举动,端着碗看了一眼没有吃,心里在想:
  杨时光是他们农场的一名新职员,小日本鬼子来之前,到农场工作也只有半年多的时间。家就住在沙坪坝,高中毕业后,由于家境贫寒无法供他上大学,开始找工作谋生,经人介绍到了农场,安排在农场的实验室里工作。在农场众人的眼里,杨时光还是一个有些天真和稚气,热情有余,无忧无愁的小伙子,不少人也很喜欢他。
  雷至泉想到这里,再看了一眼显得心思重重的杨时光,让他非常地感慨,五年多的时间在他的身上发生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年轻的脸上已有了几许憔悴和忧伤,早来的老成,成年人的模样。昔日的稚气、天真,在他的身上已看不到一点踪影了,不禁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再想到他刚才异常的举动,又让他诧异不已。在他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于是,雷至泉和颜悦色地亲切地说:“时光,国难当头,大家都一样,苦哦!苦难的日子现在总算过去了,好不容易盼到了抗战的胜利,大家都应该高兴才是,现在你的家里都很好吗?”
  一直低着头,没有正面看他一眼的杨时光,听到如此亲人般地暖人心的话,长期憋在他心里的痛苦一泄而去,毫不掩饰的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他哭泣了一阵子后,泪水满脸地望了雷至泉一眼,满腔憎恨地说:
  “场长,小日本鬼子毁了我的家,杀死了我的爹、用枪打伤了我的婆婆,后来也死了、**了我的小妹,造成她精神失常、还把我的娘折磨成一身的病,全家就算我是一个心都快死了的好人。
  这几年我过得苦啊!爹和婆婆没有了以后,我就是这个家的主心骨了,当我看到我娘和小妹饿得皮包骨,都不成人的模样了,我又没有能耐让她们填满肚子,几次想到带着我娘和小妹一同跳到河里去,图个痛快,只是想到我爹和婆婆,这样死了对不起他们。也想到了我们的农场,心想只要日本鬼子走了,我就可以回农场去工作,有了这么一点点希望,才让我有了勇气硬挺着活过来了。可是我——!”
  说到这里杨时光的情绪顿即激动起来,顿足捶胸地说:“可是我又不是人,是我毁了我们农场的‘中华一号优良稻种’,我是农场的罪人,我没有脸面再见到您啊!”
  雷至泉陡地一听,是他毁了农场的稻种立即大惊失色,怒火中烧地真想狠狠地揍他几拳才解心头之恨,可是当他的拳头高举起来的时候,又放下了,极力控制住了自己情感上的冲动,只是很严肃地攥住杨时光的手说:
  “你先冷静,先不要这样地激动,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说,你是怎么毁了我们的稻种?”吴娟娟和雷自立原先只顾吃藕了,对杨时光的说话有些漫不经心,当听到他说,是他毁了稻种也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专注地听他往下怎么说。
  杨时光懊悔不已地说:“场长,这几年我一直为了这件事,活得很不安神,经常在晚上做噩梦,在梦里听到您恶狠狠地对我说:杨时光你是一个坏蛋,你不配做我们农场的员工,我要开除你,还要送你到局子里去,让你坐一辈子的牢,……。每次从噩梦中醒来我都是一身的冷汗,每次醒来我都在想:我是有罪的,场长怎么处置我,我都会心甘情愿地领受,只希望场长能听我说说我的心里话。”
  雷至泉望着他,心情沉重地说:“你有什么心里的话现在就说,我听。”
  “场长,您吃藕。”接着他掏心窝地说:“我杨时光不是一个坏人,我虽然去咱们的农场的时间不长,但我知道农场培育出来的‘中华一号稻种’的珍贵,将它培育出来确确实实来得不易,我也是非常珍惜它的。”
  说到这里杨时光悲伤地长叹了一口气说:“场长,忘国奴不是人过的日子。刚才我对您讲了,我的婆婆被小日本鬼子打的那一枪,是在大腿上,假若有地方去治,顶多也只能留下残疾,是要不了她的命的。我冒着碰到日本人的危险,到处给我婆婆找郎中、找药,可是在那个时候,谁不顾自己的命,郎中找不到,药铺都关了门,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婆婆的伤口化脓、溃烂、发高烧,痛得哎哟、哎哟地叫。看到她受的那个罪,我这个当孙子的心里也像刀割地一样难受。
  有一天她用手招我到她的身边,有气无力地,声音细得我要趴在她的嘴边听。她断断续续对我说:‘光儿,我活不了几天了,实在痛得受不了,我也希望快一点死。死之前我没有什么惦记的,只想在我闭眼之前,能喝上一口大米粥,我死了也就心满意足了。’
  婆婆说到这里又痛得晕了过去。当时我望着不省人事的婆婆,心里难过的抓耳挠腮,心想:我没有本事救不了她的命,她在死之前,想喝一口大米粥,我这个做孙子的无论如何也要满足她,决不能让她带着这点儿遗憾走了,要不然我这个做孙子的还算是人吗!
  于是我找遍了所有的亲戚、邻居、朋友,只要能找到的我都找了,只想向他们借一把米,不是他们小气、舍不得,大家都一样实在是没有啊!那一年我们这一带被小鬼子闹的田都荒了,是颗粒无收。我们沙坪坝是全国有名的粮仓,是大米输出地,可是就到了这个儿份上,一个快死的人,想喝一口大米粥就喝不上。
  眼看着我的婆婆喂她吃野菜,嘴都张不开了,我当时难过地跪在她的面前想说:孙儿不孝对不起您,可我心里堵啊!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能心不情愿地,掉着眼泪,无奈地往她的嘴里喂野菜,眼睁睁看着她,一口也咽不下。
  情急之下,我忽然想起了我们农场里藏的稻种,我明白稻种是农场里的宝,是万万不能动的,要去动它就是犯罪。可我又想为了一个快要死的人最后的心愿,我只抓一、两把绝不多抓,将来是打是罚我都认。
  于是,在当天的晚上我就一人偷偷地去了农场藏稻种的竹林子里,摸着黑儿将地窖的位置找到了,刨开后,我就抓了两把稻种放进了我的上衣口袋里。然后又照原样将地窖隐蔽好,为此我忙乎了大半夜,自己觉得满意了,才放心地离开。我深一脚浅一脚赶紧往家里跑。边跑边想:这事神不知鬼不觉,连我娘我妹都不知道。
  在路上想:到了家里就赶紧去掉稻壳,给婆婆熬粥喝。我万万想不到,一进屋我娘我妹已经趴在婆婆的床边上大哭了。我婆婆睁着两支大眼睛走了……。这是她在死之前没有喝上一口大米粥,死不瞑目啊!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跑来对我说:“你们农场的稻种被人抢了。”让我大惊失色,立即操起一根扁担就往农场跑。心想,我要用扁担打死那些王八蛋。农场离我家有二十多里地,等我跑到时一个人影也没有了,放稻种的地窖成了底朝天,稻种全被抢光了,顿时我傻眼了。心想:这都是我惹的祸,坐的地上使劲地打我自己的嘴、骂我不是人,觉得自己以后再没有脸面见我们农场的人了。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谁个狗娘养的发现了我拿稻种的行踪,我要是知道了肯定要去与他拼命,顶多我和他一起死。”说到这里他又跪在了雷至泉的面前,低着头说:“场长,我的心里话说完了,没有一句假话,您怎么处置我,我都认可。”
  雷至泉屏气凝神地听了杨时光饱含血和泪的控诉后,他的心沉重得就像注入了铅,再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侵略、什么叫亡国的份量。对日寇的深仇又加新恨,心想:他的稻种虽然是杨时光等民众毁的,但他们都是被日寇穷凶极恶的罪行所逼的,都是日寇作的孽。亡国奴的日子不是人过的,他们实在是出于百般无奈,迫不得已啊!他只能将仇恨记在日寇的头上。杨时光他们都是在日寇的万般蹂躏下的受害者。因此,他不仅完全原谅了杨时光,而且还对他还十分地同情,特别是对他的那一片孝心感动不已。于是他饱含同情,亲切又恳切地说:
  “时光,我们都是落难人,你受苦了。对你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人,在家人被害、被伤的灾难中,要挑起这样一个困难重重的家实在是太难了。时光,我们的‘中华一号稻种’被毁了,我心痛你也心痛,你去动稻种是万不得已,而且孝心可嘉。稻种被毁我不怪你,要怪,我们只能同仇敌忾地怪小日本鬼子——是他们的侵略野心,是他们对我们中国人的肆虐,逼得我们中国人没有了活路啊!……。
  从此以后你一定要放下这个沉重的思想包袱,再也不要为小鬼子的罪行来折磨自己了。现在小鬼子已经投降了,曙光在前,我们都要向前看,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心情轻松,满怀信心地奔我们的好日子。”
  杨时光怎么也不会想到雷至泉会对他如此宽容,不仅连一句重话也没有对他说,在话语中还充满了同情、安慰和鼓励,让他心里暖烘烘的,令他既深深地愧疚,也大受感动。五尺男儿不禁泪水又哗哗地往下流,与雷至泉的情感一下子拉得很近了。于是,很亲近地问:“场长,我们的农场什么时候能够重建?我什么时候就可以回农场去工作?到了农场后,我一定跟着您好好地干,苦活累活我都不怕,我要将功补过。”
  雷至泉很苦涩地一笑说:“我想农场重建会很快的,只要一开始重建,你就回来工作。”“唉!”杨时光高兴地回答。这时雷至泉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块光洋,放到了杨时光的手里说:“这是藕钱。”倍感意外的杨时光嘴里忙说:“场长,三碗煮莲藕那能值这么多的钱,我不能要。”边说边把钱,硬往雷至泉的手上塞。
  在一旁的吴娟娟,听了杨时光的悲惨的遭遇也非常同情,对他的孝心,也很受感动。于是说:“为了你的妈、你的小妹你就收下吧。雷老师现在是我们罗盘山中学的校长,我是他的学生,我们是同乡,就住在沙坪坝的苇子湾。”杨时光听后,喜形于色地对雷至泉深深一鞠躬说:“场长,您真好,我谢谢您了。”
  杨时光手里拿着雷至泉给他的两块光洋,望着他们三人在街面萧然的石板路上远远离去的背影,百感交加,不禁又惘然泪下。
  雷至泉一行三人,走到一个岔道口,吴娟娟依恋地说:“老师、自立,我们再见了。”说时眼泪快要掉出来了。雷自立拉着吴娟娟的手说:“娟娟姐,我舍不得你走。”雷至泉则对吴娟娟说:“走吧!你家里的人早就在等着你了,替我向他们问好。”雷自立很不情愿地松开了手,难舍难分地望着吴娟娟往另一个岔道上走。
  道路弯弯,荒草萋萋,满目凄凉。走得很远了,雷至泉殷切地冲着她喊:“一定要去考大学,有什么困难一定要来找我。”吴娟娟回过头,情意绵绵地向他们挥着手说:“老师,我记住了,我不会辜负您的希望的,您自己多保重,自立一定要好好学习。”
  雷至泉父子俩与吴娟娟分手以后,又去了农场,除了到处再看了一遍之外,还在醒目的背风的雨淋不着的地方,贴了一张用钢笔写的告示:《凡是场里的职工欲与我联系,可以到罗盘山镇罗盘山中学去找我。场长:雷至泉。》然后他们父子俩走上了回罗盘山中学的路。
  大路朝天,阳光和煦,南风阵阵,雷至泉带着重重心思,精疲力竭地回到了学校。尽管很累,雷至泉还是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在晚上,一鼓作气写完了向省农业厅呈报的报告。
  报告中先说了:农场被日寇烧毁、破坏的情况、‘中华一号稻种’被当地饥饿难忍的民众哄抢的情况、以及不幸中的万幸,‘中华一号稻种’在实验、培育过程中所有的各种资料,还完整无缺等情况。然后较详细地写了他今后的打算:如何重建农场、如何重新启动‘中华一号稻种’的培育和实验。并信心十足地表示,力争在较短的时间内,将‘中华一号稻种’重新培育出来,尽快在全省大面积种植。
  最后以恳切的口吻,殷切的心情写道:国难让我们失去的太多、太多,现在只有扬鞭策马,与日月争时间,将失去了的,力争在较短时间内再重新夺回来。祈望尽快批复。在最后署上了,省农业厅直属沙坪坝农场场长,雷至泉。在信封上写:谨呈厅长亲启。
  他本想自己去一趟省城,亲自去见厅长,有些事当面可以说得更清楚些,只是抗战刚胜利,学校里的事情很多,脱不开身,只好先请了一名工友替他先将报告送上去。雷至泉在焦急期盼中十天过去了,这期间有农场的职工来找他,由于他没有接到上面对他的报告的批复,只能对来人说,让他们不要着急,耐心地等待。其实他自己比谁都着急,报告送上去快半月了,他再也沉不住气了,向徐满志请了假,从学校直奔省城,他在招待所焦虑地等了两天才见到了厅长。
  厅长是他在中央大学学习时的老师,姓华名中杰,是全国农林方面的知名学者。在雷至泉学生时期,他就很欣赏雷至泉的才华和对专业的热爱和执着,所以也很器重他。雷至泉大学毕业后,华中杰推荐他到沙坪坝农场去工作,并一手提携雷至泉当了农场的场长,当时他是全省的实验农场中最年轻的场长。
  历经日寇入侵这场大劫难后,师生重新见面,格外地亲切和百感交集。两人先是推心置腹地叙旧。华中杰对雷至泉遭受到的家破人亡的劫难深表同情,对他没有沉沦在个人的悲痛中,在非常危险和艰难的条件下,一直坚持在中学里工作很欣赏,高兴称赞地说:“我就喜欢你身上的那么一股子劲,对你的专业工作如醉如痴,做专业以外的工作也毫不含糊,放在哪里都是一块好钢,都是一团火。我们已经破碎不堪的国家就需要像你这样的有胆有识有理想有追求的中年人。”
  说到这里华中杰感慨地说:“我虽老了,也是想做一点于国于民有益的事的。日本人来了我们虽然跑到了西南的大后方,我没有让自己闲着,前前后后对我国西南地区进行了历经两年的农林方面的考察,也算得上辛辛苦苦吧!
  深感当地的农业原始、落后,有收成没有收成,收多收少,都是老天爷说了算,产量低得惊人……。我忙了快一个月,将我近两年的考察情况,写了一份考察报告,题目是:‘对西南地区农林业的思考与建议。’呈报到了国府的有关部门。这份报告既凝集了我的心血,也饱含了我对西南地区人民的情怀,我是希望能有一个结果的,想不到被束之高阁,半年多不采不理。”
  华中杰气愤不已地说:“我好歹也是一名有一定知名度的学者呀!竟然如此对待我的劳动和知识,。找到了有关的要员,还是自找没趣。从他的言语中,我是一名不识时务的迂腐的老学究,唉!真叫人心寒啊!”
  说到这里,华中杰感慨地说:“至泉啊!这些话我也只能对你说,只有你才能理解,我们才是知音。我们知识分子就是剃头的挑子一头沉,空有一腔热血找不到报国的门。”雷至泉感触很深地望着他。
  华中杰继续说:“至泉,现在抗战胜利了,我们师生又想到一起了,都在想为湖南的农林业的发展做点贡献,在我的心里有一个全省农林业发展的蓝图,在你的心里有一个振兴、重建你的农场的蓝图。你送来的报告我当天就很详细地看了,雄心勃勃,抱负不小。我看了很高兴,也很合我的心意,与我对全省农林工作的通盘考虑也很合拍”
  华中杰沉默了一下,深沉地说:“至泉,我是有心,想利用我的地位和影响帮助你实现你的计划的。我知道你早来了,让你等了几天,这几天我没有闲着,都在千方百计地想从财政那里要点钱,唉!没法子,财政也在叫苦。由于抗战刚胜利,他们的钱非常有限,特别是又要打内战了,国家的钱,首先保证打内战的需要。重建国家的事现在还谈不上。”
  一直在聆听的雷至泉听说打内战,全身陡地一震说:“要打内战?”华中杰见此忙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共产党在抗日时期发展壮大很快,也有一百多万人的队伍了,俗话说一山不能容二虎!抗战胜利了,谁来掌管中国这个江山。国民党和共产党各不相让,不就打起来了吗!好了这是政治,我们莫谈这些,总之,打内战又同过去的抗日一样,成了当局当前的大局,一切又要服从这个大局。
  假若我再要厚着脸皮找有关的机关、要员去为我们的农林业多说几句话,恳求他们多给点钱给我们吧!又要说我这个迂腐的老头子不识时务了。
  根据这种情况,昨天我们厅的几位主要领导开了一天会,商量怎么办。俗话说得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钱什么事也干不了。没有法子,只能在尽量压缩精简的情况下做文章。具体地说:凡是被小日本鬼子烧毁破坏了的农场,现在一律不重建,也不修缮;当下还能勉强维持开展工作的农场,人员压缩一半,不上一个新的科研项目。
  像你的农场的情况,保留建制,所有人员都算在册人员,停发薪水,暂时自谋生路。就说你吧,你在我的这里是农场的场长,当然是一个不拿薪水的场长。但是,你又可以继续当你的校长,教你的书。什么时候我们有钱了,我们就通知你,你就可以召集你的属下,重整旗鼓,实现你的宏伟蓝图。当下,对农场所有的田地产,可以采取低租的方式,优先出租给家在农场附近的职工耕种。收的租子留存起来,作为将来重建农场的资金。”
  雷至泉听到这里,他的心全凉透了,茫然若失地望着华中杰难过地忍不住想哭。华中杰看到雷至泉绝望透顶的样子,忙安慰说:“至泉,你也不必太失望难过了,我想这场内战肯定用不着‘抗战八年’,**的势力再大也经不住用美式精良的武器装备起来的八百万国军的打,只要中国的大局已定,当局的首要的任务我想还是要搞建设的。
  我们的老祖宗早就说了,‘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我想在百业待举中,当局首先要考虑的是人民吃饱肚子的问题吧!我们是一个落后的农业大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土地是农村,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是农民,不优先发展农林业,国家是没法生存下去的。耐心等着吧,有我们这些搞农林业的成为香饽饽的时候,到时候你就可以大显身手,大展宏图了。”
  华中杰的这一席话,果然把雷至泉刚才快要死了的心,又重新唤起了一点点生机,在绝望中似乎又看到了希望之光。他带着华中杰给他的虚无缥渺的等内战结束,再展宏图的希望,离开了省城回到了罗盘山中学。
  雷至泉对非常关注他此行的徐满志说了去省城的结果,徐满志一方面对雷至泉在事业上再次受到挫折,很同情和惋惜,另方面也觉得这样一来雷至泉在短期内不可能离开学校,从学校的工作考虑,心里又感到很踏实。
  不久,雷至泉又再一次去了沙坪坝,将农场所有的水田低租租给了杨时光等几位家住沙坪坝的农场的员工。当他这个不拿薪水的场长,把要办的事办完以后,再一次回到了不忍一睹的农场,伤心地站在长满了杂草的废墟前。
  雷至泉在想: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五年多的日也盼,夜也盼,盼得他不知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盼得他心身憔悴。在付出了家破人亡的惨重代价后,盼到了抗日战争的胜利,在他狂呼了胜利之后,给他带来的竟是又一个摸不着头,没有边际的等待——内战的结束。
  内战结束后又会怎么样?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呢?他茫然不知所措。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农林业的科技工作者,他对自己的人生,没有太多的奢望,只想用自己的知识为祖国、为民族、为农林业的发展、进步,做一点应做的事,可是就如此的难?为什么?在他的脑子里尽是太多的为什么、不明白。不禁伤心难忍,欲哭无泪。
  在农场废墟前,心身伤痕累累的雷至泉,能让他聊以**的是:在妻子的执着下,经过妻子近五年的令人难已想象的坚苦卓著地开垦荒山,和忘我的付出后,他的另一个梦‘茅山柚’正在向着梦想成真的路上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来。在雷至泉破碎了的心上多少有了一点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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