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知府家中事

  知府大人“余安民”人到中年半点都不显得富态,身材保持地不错,这天也没有严肃、正式地穿着“衣冠禽兽”——纹着云雁的大红色官服。
  厚鼓着的棉袄外套着一身宝蓝色的外套,灰色纶巾将头发绑得整整齐齐的、背在了身后,他脸色偏白净,眼角有了深深的皱纹,一脸遮掩不住的笑意。
  这个消耗了大半辈子的时间,爬到了正四品、一方大员位置的男人,站在府衙正门口静静等待,丝毫不见不耐烦的神情。门前八字排开、站立着两排衙役,貌似是要迎接贵宾的样子。
  “这个‘冷面鱼’,从来都只是人等他,不见他等人。来者是谁,拥有这么大排面?”余西撇着嘴,他手里抱着两捆大白菜,站在街角正好看到了这个隆重的场景,瘦削的脸上有了丝古怪的笑意。
  对微笑的很陌生的脸部肌肉,都已经忘记了微笑本来的样子了吧?
  是的,他被取名叫余西,起因是府里有个同样不受二管家待见、但武艺高强的护卫,名叫余东。那个总念叨着“宰相门前七品官,知府家里的管家,怎么的也得有个从八品吧”的二管家被得罪后,正好碰到花费半两银子买进府的余西。
  按二管家当时的想法是,这俩一个叫做余东、一个叫做余西,合在一起,才算得上个东西。竟是这几年府里斗争中,最简洁有效、击垮对手的手段,每每想起来,心里美滋滋。甚至屡屡酒到兴头,就把余西喊过去戏耍一番。
  连带府里其他不开眼的长随们,也总是挑着眉头,“余西、余西,余东在哪里啊”的瞎喊!
  余西狠狠地捏了捏拳头,即将要偏离主道,进入狭窄的巷子口时,忍不住回头又朝正门看了一眼,“终有一日……”
  视线里出现了个健硕、硬朗的青年,一身劲装、身后背着长刀,仅仅看上一眼就有种刺疼肉眼的凌厉感。
  余安民乐呵着、往台阶下走去,大笑声不间断地传来,嘴里喊着:“王师兄……欢迎王师兄光临!你看看,邻居做了这么久!王师兄总算舍得来看看余某人了!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啊!”
  “余大人客气!‘闻名不如见面’啊,自您来到武昌府,是出了名‘爱民如子’……”硬朗“王师兄”微笑回应,附身作揖。
  余安民立马冲上去扶着“王师兄”,笑容直线上扬,口里说着:“王师兄做啥呢!来,快请,里面请……”
  两人并肩走进高挂着“武昌府署”的正门后,余西才回过神,抿着嘴,而后龇了龇牙。
  他只是余西啊,不会是任何人!
  他只是余西啊,只能从侧门过去走进府衙的闲杂人等!
  而后乖乖地由两人比肩行走的小巷子里面走过,经由狭小的侧门,抱着两颗大白菜进入了厨房,放在仓库里。二管家这时应该找不到他的吧?思索片刻,搬了张板凳、坐在屋檐底下晒着太阳,暂时哪都不想去。
  黯然有些神伤!可他是个、不知道悲伤为何物的人吧?
  这时,整个府里最不愿意看到的人是谁?非想到曹操,曹操就到的二管家莫属。
  本来长得就黑的二管家,黑着脸走到他身边时,余西感觉整个院子都黑了起来。
  “好你这个瘪三,余西,说你不是个东西,你还真不是啊!弟兄们都在府前待命,你这狗日的瘫在这干啥?把小炉子搬上随我来!”二管家舌毒、心更毒,刀子嘴、刀子心!
  在二管家狰狞的笑容和轻蔑的微笑中,余西捏了捏拳头,然后轻轻放下,口里喊着:“是!”
  炉子肯定不止厨房有,至少府前小院子里面还有一个的,二管家似乎忘了这桩式。
  不想继续挨骂的余西佝偻着腰,搬着小炉子苦苦地跟在了拎着空水壶健步如飞的二管家身后。
  “走这么慢?晚餐还想不想吃?浪费那么多粮食,活都干不起来!”二管家扭头俯视余西,威胁道。
  “……!”余西以沉默作为回应,想仍下炉子,也有点想哭。
  “那就跟快点!”二管家冷声说道,毫不掩饰满脸的厌恶。
  一片枯寂、干如枯木一般的难受,空洞而麻木,不敢发作,毕竟他是一条等值五钱银子的命啊!又想起了生他、养他的“爹”,那张低三下四的脸,心里面难受!
  生火,煮开水,沏好茶,跟在二管家身后走进正房。这次被抓壮丁,是余西第一次走进正房!
  “王师兄”和余安民聊着天,推辞不过的“王师兄”坐在左首位置,余安民坐在右侧。
  “大江水道暂时中断、连皇商集团的船都不能通行?”余安民抚须问道,满眼的怜悯。
  “中断有几天了!”王师兄点头确认。
  这事余西听人聊过,说“三十六里水乡、七十二座水寨、一百零八天宿、好几十万人”尽数皆反,“武曲星一口仙气把朝廷大江水师给吹得全军覆没”,怕是又得整出个“八皇争鼎”的天下乱局。
  “眼下学宫缺粮,还请‘余父母’仗义出手,给支援下!学宫与府城,唇亡齿寒!”有求于人,王师兄很客气。态度没放低半点,更不会把头低低地放到地上去。
  余西眼前浮现了进府时“爹”的磕头哀求:“家里三个娃了,不送出来一个,都活不了啊!”
  有些东西绝对哀求不到,只能靠实力去争取!
  “武昌府存粮也不多啊!”余安民有些迟疑,咬咬牙,犹豫着说道:“我只能腾出一万石给你应急!”
  二管家、余西端完茶直接出门,二管家留在门口候着,余西继续去烧水,两人作为透明人都当做没听到这番对话。
  “好,那就作价六千两!绝不敢让余大人难做!”王师兄爽朗的声音传来,透着难得的轻松。
  已经不关余西什么事情了,现在的他只负责烧茶,然后等着酉时的那顿晚餐,然后睡觉等着第二天。生命之中总是会有漫长的日子,总是如此简单的重复着,不是吗?
  或者等有天眼花了,有天发现满脸皱纹了,有天发现手上没劲干不动活了,才会突然警觉,人生这条路算是走到尽头了!
  余西再没进过屋,一直候在外面,直到午时过去,阳光下光芒四射的王师兄走远,他看了很久,候在府前的人都回去了也不知道。
  这天没有安排其他活,但是惹恼了二管家,余西心里面总是忐忑不安!所以没吃晚饭,他就早早地去了二管家的小院,准备帮忙打扫打扫,刷点存在感。
  正好看到了,二管家放飞他豢养已久的白鸽,鸽子腿上系着张小纸条。
  “你看到了什么?”二管家回过头来时,似乎有些意外,难得对着余西露出来笑脸。
  “什么都没看到!”余西有些慌张,二管家的笑意,让他感觉莫名恐惧,更甚于板着脸的怒骂。
  “但你确实是看到了啊!”二管事的身影在瞳孔里面放大,他走了过来,一把掐住余西的脖子,毫不犹豫地拧断,叹了口气:“真是晦气啊,一百两银子,就脏了手!”
  这就是余西,跪着进府在侧门!横着出去还是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