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唐德夫妇

  下午五点,离外面的那个太阳熄灭还剩两个小时,我已经难以忍受了。早在半小时前,加达离开后。我就真实的体会到了死亡的孤寂,我都不用躺进棺材,也不用担心失去光明(因为三年前我就已经失去了真正的光明了),我就已经体会到了无止境的孤独感。阿津是真的离开了,不是那种出去遛个弯买几罐啤酒的离开,也不是出外几天测量地形的离开。而是真的离开了,不会再回来的离开。
  他昨天还穿在身上的衣服真实的躺在我面前,薄薄的布料上还有他身上的味道和一股淡淡的铁硝味。他穿着这些衣服,酷酷的单肩背着黑色的背包。背包内装着一个8k纸大小的速写板,上面会夹着十张速写纸,一个红色塑料外壳的大卷尺边躺着一个透明的圆形笔筒,从HB到8B,甚至炭笔和针管笔、钢笔都各备了一只。他就这样子出门了,就在前半小时,他还抱着我躺在床上,下一秒就出门了,永远的出门了。他去了哪里?是东边的那座雪山下,还是西边的火山,或者南边?北边?那两边是丰富的矿山。这些我都无法得知,他们不会让我知道阿津被他们带到哪里去了,永远不会让我知道。
  我实在是没办法继续呆在这间房子内,这个我和阿津生活了三年的房子里,每个角落都有他的影子,他的声音以及他的味道。我看见他在灰白格子的被子里翻身,然后又穿着棉质的睡裤在卫生间刷牙。坐在我身边的沙发上看着从图书馆借来的录像带。他每隔十分钟就会喝一口冰啤酒,直到易拉罐外的水滴在玻璃桌面汇成小池,沿着桌边像小瀑布一样落到地面。他站起身,把这罐不冰的啤酒丢进垃圾桶内。然后去卧房查看床头柜的东西,如果没了,他就会穿着蓝色的人字拖出门,如果还有,那他打算纵情声色一翻。
  这些场景就像真实在身边发生着一样,但是我一伸手,它们又会会迅速的缩回黑暗之中的墙缝内。我哭了出来,在得知他的死讯后第一次哭了出来,看到灰色盒子里的戒指,想到他被他们剥的赤条条的躺在寒冷的“尸窖”中,我哭的更加厉害。
  我抱着他的衣服,紧紧的抱着,仿佛这样可以把他逝去的生命紧抓在怀中。我穿着他的蓝色人字拖,宽阔的鞋底就跟两只出海的船一样,在行驶的陆地上使劲的拍打着我的脚跟。
  在一楼的大厅内,住在我家楼下的唐德夫妇正从外面走进来。唐德已经三十岁了,但完全没有三十岁的样子,圆脸,皮肤细腻白皙。留着披头士乐队一样的发型,身体粗壮,运动T恤下了很明显看到因为长期健身形成的倒三角。他的妻子于娜比他小五岁,瓜子脸,桃花眼,黑色长发梳成丸子头。修长细瘦的身体在碎花的连衣裙下流露出舞蹈家特有的气质。他们看到我后嬉笑的脸很快就变了,同情悲痛向一束散开的利箭铺天盖地的朝我投掷过来。我的心在悲痛的颤抖,连肝胆都在声嘶力竭的哭泣。
  “安庭,你还好吗?”于娜的声音压的很低,这样反而更加奇怪了,好像我是应该躲在房间黑纱下吞咽痛苦,而不是在这种时候出门。
  “我很好!”
  “真的吗?”唐德眉毛皱了起来,“我们知道消息后都很难过……”
  “你先生是个伟大的建筑设计师,”于娜打断唐德的话,“我们很喜欢他设计的房子,你知道的,我很喜欢,阳光可以很大程度的照进房子内,而且远处的风景可以一览无疑……”
  于娜在说到自己的房子时,脸上和眼里都迸发着喜悦的光彩,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觉的美和舒适的。这里的这些设计是阿津这辈子最痛恨,最差劲的设计。阳光?头顶上空这个虚假的太阳,明明是个丑陋的钨丝灯,七点熄灭,五点亮起。真是拙劣到极点的演员,远处的风景就更可笑了,黑蒙蒙的一片,就跟深暗浑浊的矿洞一样。难怪阿津总说楼下的唐德和他老婆是少数几个自愿来这的人。
  “你要去看周先生吗?我陪你去吧!”
  我惊讶于娜变化,刚还抑制不住欣喜兴奋的脸,一下子就落回了之前的悲痛中。我不想阿津赤裸的样子被别人看到,尤其被这样的人看到。就是阿津自己都会摇头拒绝他们,更别说我了。于娜才二十五岁就过早的表现出了四十岁妇人特有的执着和好奇,她再三说她放心不下我,硬要跟着我。
  “我只是想喝点酒而已,”我走到老布的酒馆前时再次明确的告诉他俩,然后就转身走进昏暗的酒馆内,留着大胡须,白卷发的老布正趴在吧台后面打瞌睡。
  “老布,给我杯酒,”
  老布茫然的抬起头,连眼皮都没睁开。
  “什么酒……”他打了个哈欠,看到坐在他面前的我便不再问,转身从高柜中取下一个深棕色的玻璃酒瓶,用一个透明的小酒杯倒了一半给我。
  “你们要什么酒?”老布的语气有些重,总给人恶狠狠地感觉。我想于娜大概被吓坏了,一连说了几个不用,然后就跟我告别,急匆匆的拉着唐德离开酒馆。
  “怎么样,喝不来吧!”老布从我面前夺过酒杯,倒在地面上,“这酒还得阿津才喝的了。”
  我抱着阿津的衣服趴在吧台上,脸埋在他衣服里,火辣辣的烧灼感让我内心的伤口更加难受疼痛。我又想哭了,我变成了我最痛恨的脆弱的那种人,眼泪就跟太平洋的海水一样,总流不尽。
  “你怎么跟唐德他们在一起。”
  “他们住我楼下,出门正好碰上……”我不想再说下去,我怕我忍不住眼泪,挡不住悲痛,然后嚎啕大哭起来。
  “你小心点,他们可不是什么好货。”老布说完这句话后,缩回到他后厨的躺椅上继续刚才被打断的睡眠。
  我从酒馆出来时,头顶上的那个大灯泡已经熄灭了。我想到阿津,感到他现在所承受的痛苦。我加快步子,往西边的主街走。这里不能说是夜,因为白天黑夜都是被制造出来的,有光就是白天,无光就是黑夜。可是谁知道在人类的世界中,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呢?
  在主街两边规律的排列着低矮的罗马灯,透明的灯罩内爬满了通体发光软虫,就跟被沁浸了荧光的毛毛虫,在幽暗深长的街道上亮着冤屈的鬼火。从中间穿过,就跟走在某个皇帝的地下墓室一样。
  人类居住的范围仅限于中心的三十层高楼和附近扩散开来的两层,几百个人类不是很多,更何况每天都有人在死去的,而新生儿一出生必然夭折。因此人类的住宅区很空,白色的灯光都是星散分布在黑暗中。
  像加达他们那种生物更加不需要灯光这种东西了,他们的眼睛能适应黑暗,而且他们比人类更需要休息,维持人形是件很耗精力的事。他们一入夜便会陷入沉睡之中,但是也有巡逻和在岗的。就比如我到的“尸窖”,从早到晚都会有人在,因为死亡随时会发生,就像我至死也不会想到阿津会离我而去,明明昨天他还在我身边,还亲吻着我,而现在却被吞没在这栋两层楼的冰库内。
  “干什么!”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男人从黑暗的走道中走了出来。他眼皮像失去了弹性一样,被扯长后没办法恢复原样,便只能耷拉在眼前,他眼睛被遮住了一半,只剩下两个浑浊的倒三角。他灰色制服的右上方口袋用白线绣着“艾克”,这大概是他的名字,他们都不喜欢把名字坦露在外面,但是总得让认领尸体的人类知道怎么称呼他们不是吗?
  “我来看我丈夫,周小津,”我把手腕上的铝圈给他看,上面刻着我所走重要的信息。他眯着眼睛,就跟一两条只透光的缝隙一样,他打量了我大概一分钟。
  “跟我来吧!”
  他脚步声很笨重,就跟石块敲击在地板上一样。“你先生是个伟人。”
  这句话不是我第一次听了,我一个下午都听了三次了,如果阿津在的话,绝对会冷笑的讥讽他自己,伟人,可悲的伟人,设计了一堆垃圾。
  “你先生的讣告写好了吗?”他一个转弯,走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地面的灰尘被他重重的踩起,弥漫在空气之中,我大概能猜到他的原型了。和加达不是一个种族。我告诉他我还没写讣告的,想这几晚在这里陪陪我丈夫。
  “真是可惜,我很喜欢你写的东西,像阳光、雨、风这些东西我这辈子都没见到过,你写的很美。你们人类不是说悲痛会催产出精品吗?我想你这个讣告将写的极好。我都等不及想看了。”
  悲痛催产精品,人和这些生物还是有共通的地方的,都喜欢从别人的悲痛中获得自身的满足。真是可悲的共通点。
  “好了,你晚上可以留在这陪他,但是白天不行,我不想多收一具尸体,要知道我们城内的人类本来就不多了。而且,我还没看你写的讣告的,那一定会是精品。”
  他把一个银白色的小钥匙插进2203的锁眼之中,粗大的手指就跟捏着小版厨房的饭勺一样,我更加确信我对他原形的猜测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