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天子之余怒

  大殷皇城从来只有早朝,没有午朝和晚朝,因此这一天当文武百官打着哈欠放下手中劳神的案牍准备回家吃午饭的时候,几乎在同一时间接到了一道奇怪的御旨——
  午时正中朝议,迟到一秒砍头。
  迟到?
  一秒??
  吾皇万岁一向不正常,不定期会发疯,这一点大殷皇朝有资格参与朝议的人都知道。
  所以午时正中,文武百官齐至,共同参加了这一次莫明其妙的午朝。
  ……
  …………
  ………………
  一进金銮殿所有人便就松了一口气,因为圣上就在龙椅上好端端地坐着,并没有砸一只碟子摔一只碗。
  而且心情很好,似乎面带微笑,正自用一把小刀削着一只梨子,一只白皮的梨子。
  一切都很正常。
  殿中格外安静。
  不正常的是皇后娘娘今天坐在了他的右首边,并且腰间没有佩剑。
  因为以前皇后娘娘总是腰间佩着剑,不定期出现,坐在他的左首边吃着梨子,并且从来不说话。
  今天反倒说话了:“梨子削好了吗?”
  圣上惧内,少数人知,当然今天到场的多数人全部都是少数人:“人都到齐了吗?”
  皇后陈婵叹一口气:“人都到齐了。”
  当朝天子放下了刀:“那就削好了。”
  ………………
  …………
  ……
  这是打哑谜,还是唱双簧?
  当然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问,便就山呼海啸跪拜过吾皇万岁与那皇后娘娘,其后自然便是:“众爱卿平身。”
  然而今天不同。
  那一声仍自高高在上,却分明隐含一丝疯意:“众爱卿跪好。”
  ……
  ……
  君心莫测,如同天威。
  无人不惶恐,百官骇莫名,毫无疑问这是要发疯的前兆:“朕今日站着说,你们就跪着听。”
  只听他缓缓说道:“今天朕要审一桩案子,一桩狗咬死人的案子。”
  ……
  “三年前,一条狗咬死了一个人。”
  ……
  “是一条有主的老狗、咬死了一个三岁的女娃娃,这件事情就发生在皇城脚下,发生在朕的眼皮子底下。”
  ……
  “但是朕,不知道。”
  ……
  “朕居然,不、知、道!”
  ……
  “朕不知道,便是失察,无心之失,同样有罪。”
  ……
  “朕终归是天子,左右无人可审,那么今日朕要审的第一个人,便就是朕。”
  语至此天子褪龙袍、去龙冕、只着里衣长衬裤,一双龙靴也脱掉:“东宫太子——请王有根!”
  ……
  ……
  ……
  老王活到四十多岁,根本就没有见过这位爷。
  因为这位爷这片天底下只有一位,叫作万岁爷:“王大伯,这边请。”
  太子殿下躬身礼邀,极为客气说道。
  请,也就罢了。
  还要太子殿下亲自邀请,还王大伯?
  当然这也没什么,王大伯也就那么走了进去,当然这个地界儿老王也没有来过,王有根一句话也不说。
  就那么直接走到了金銮殿上,玉阶之前,挺直腰杆望定那人——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草民王有根、叩见万岁爷!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咔!!”
  ……
  ……
  王有根嘴塞一物,愣在当场。
  面前一人,簪发道装,身材娇小眉眼干净:“王大哥,请吃梨。”
  ……
  ……
  老王不知怎么地就飞到了玉阶上,见到了那一位光着脚的布衣天子:“王大哥,您请坐。”
  ……
  好在不是坐龙椅。
  王有根呆呆地看着那一张位于龙椅左首边的尊贵凤椅,开始傻笑。
  坐?
  还请坐?
  坐。
  那人微笑着,再次重申道:“王大哥,您请坐。”
  那就坐呗,老王心说反正这辈子死活也就这一回:“嗬嗬~~嗬嗬~~嗬嗬嗬~~”
  又一阵傻笑过后,王有根瘫倒在座椅上。
  ……
  ……
  “首先,我要向你道歉。”
  那一道声音依旧温和缓慢:“因为我的疏失,因为我的过错,因为我的昏庸无能,因为我的耳聋眼瞎,导使王大哥您呢受了委屈,所以我要在这里向您赔罪。”
  说话便拜,躬身施礼,一拜。
  二拜。
  三拜。
  然后真心说道:“王大哥,对不起。”
  一旁陈婵笑道:“王大哥,请吃梨。”
  ……
  ……
  现在那位爷变成了这位爷,这位爷既然站着说话那老王就只好瘫在椅子上坐着听:“王大哥,听说你家三岁的囡囡被一条狗咬死了,对吗?”
  王有根两眼发直:“对。”
  恍惚间眼前的这位爷张开双臂斜斜举起:“为什么不告官?”
  “不敢啊。”
  然后便见他似乎将身蹲在阶上坐了下去:“为什么不敢告?”
  “我害怕。”
  又缓缓站立了起来:“王大哥,现下、你怕不怕?”
  同时戴上一顶什吗:“朕、此时就是天下最大的官,王有根,你怕不怕?”
  “不怕!”
  老王忽然大叫一声:“俺不怕!”
  同时泪水眼中流下:“那么、现下,王有根——你要不要告官?”
  “要告!俺要告!”
  只有多年忍下的泪把那两眼蒙上的屈辱与仇恨洗刷,老王才能真正看清楚眼前这位爷啊正是传说中的那个他:“俺要告官、万!岁!爷啊——————————”
  ……
  ……
  “王有根,你不要哭。”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王有根,坐下说话。”
  “王大哥,吃着梨说!”
  老王今天不想吃梨,哪怕吃梨可以败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有根,你是朕的子民,对吗?”
  “对啊。”
  王有根哭到话都说不出,因此陈婵只能接下话茬:“所以王大哥家的囡囡,也就是我们家的囡囡,现下我们家的囡囡,我们家三岁的囡囡活活被一条狗咬死了啦,万岁爷啊——”
  果然没有哑谜,唱哒就是双簧:“那是谁家的狗。”
  至此小两口儿一负手,一捧梨,帝后二人同时扭头别脸瞪向阶下:“那是谁家的狗!”
  ……
  ……
  谁又敢说话。
  比一位皇帝发疯更可怕是皇帝连同皇后一起发疯:“这世间、还有没有道理可讲?”
  今天只要能够在场,便就谁也不是傻子。
  从始至终,那话是怎么说的?
  那一句句那一字字都是咬着后槽牙、含着一口恶气、貌似平静缓缓缓缓说出来哒:“今天,我们要讨回一个公道。”
  至此帝后并肩,再无一丝笑意:“替王大哥——替王有根、替我们家可怜的囡囡、替饱受委屈无处伸冤的万民百姓,替此时战场上九死一生的大殷将士们以及已然战死的万万千千烈士英魂,讨回一个公道。”
  驱臂怒去:“向你——向你——”
  一指疯来:“向!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