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百花楼
就像得与失，就像成与败，就像是与非，就像对与错。
就像一道门，就像一扇窗，里里外外两个世界。
百花楼。
百花楼是一座青楼，名州城最大的青楼。
寒夜，凛风，寂寥空旷天地，浓墨染就颜色，尤彰此处流光溢彩金碧辉煌，浑似天上宫阙。
大红的灯笼映出五光十色，百般荒唐。
有人大笑，得意大笑，喝着酒行着令笑，右拥右抱捧腹大笑。
有人娇笑，咯咯娇笑，挟着菜擎着杯笑，左右逢源怀里娇笑。
有人在唱歌，有人在跳舞，酒与脂粉掺杂，灵肉与欲混合。
莫说天下青楼一般，这百花楼就不一般。
很不一般。
百花楼里有一百朵花，每一朵都有每一朵的娇艳动人之处：“六姑娘！六姑娘！”
当然最娇艳最动人的一个还是六姑娘，六姑娘腮上抹着红红的胭脂，脸上擦着厚厚的香粉，身着最艳丽的服饰以最艳丽的姿态穿行在一个一个的酒桌旁，就像花丛之中一只硕大的花蝴蝶。六姑娘富态肥胖，就像天底下所有青楼的老鸨子一样，六姑娘身手灵活，又像一只颜色鲜艳的大蜜蜂，嗡嗡嗡嗡飞到西，嗡嗡嗡嗡飞到东，快快乐乐地采撷着甜美的花蜜：“来——”
笑也甜如蜜：“了啦！！”
般地腻：“客倌~~大爷~~”
六姑娘不接客，六婆子是老鸨。
也是老板娘，昵称六姑娘，熟客们都知道百花楼里没有老板，只有一个老板娘。
六姑娘就是六婆子，二十年前孤身一人来到名州城，一手创立了百花楼并且经营得风生水起，凌驾于众多青楼之上，可说女中豪杰万中无一。
那是后来，当时六姑娘还在城里某座青楼门口讨饭来着。
这很正常，以六姑娘姿色，哪个青楼敢收？
其后就有了百花楼。
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没有过程只有结果。
因为没有人知道当年走投无路的六姑娘默默地流着辛酸的眼泪，绝望地找到一面朝南的墙，正要干脆一头撞死！
不巧撞到一个人。
那人不巧路过，不巧还是一贵人，更不巧还是一大贵人。
当时的六姑娘只不过和他说了一句话，从此就白手起家一举咸鱼翻身——
六姑娘说，请你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大贵人说，我没有理由给你，我只有金子。
于是乎六姑娘成了六婆子，名州城里也就有了百花楼。
所以说百花楼没有老板，但有一股东。
而且是一大股东，可以说是幕后大股东，占股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
大股东好不大气，终究留了一份给六姑娘。
六婆子的左手总是藏在袖子里头，总是用左手掩着右手给客人倒酒：“死鬼！讨厌了啦~~”
六姑娘腻声一笑，扭屁股飞快跑掉。
唰唰唰唰唰，六婆子无比轻盈地跑上二楼，飞到最大最豪华的一间客房接着采蜜：“大贵人？”
厅有名，贵人厅。
贵人厅，贵人用，而且必须得是大贵人：“大贵人？”
百花楼有一百间房，每一间都以花为名。
只这一间大贵人用，才配得上叫贵人厅。
因之极大，别有洞天。
那是富丽堂皇，更是奢华无比，贵人厅就像是一座小皇宫，大到令人瞠目结舌，奢侈之处令人发指！
且看：木是紫檀木，壶是紫砂壶，碗是白玉碗，裘是黑麑裘。
再看：地上铺的云霞毯，盆里种的珊瑚花，粗里箸筷犀牛角，细处剔签老象牙。
再看！绫罗绸缎琳琅满目，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半桌就是十八人台，一床可将百十人纳~~
看看看！银痰盂，金便桶，龙涎香熏翡翠马，琼浆玉液漱口水，擦屁股用名人字画！
林林总总，数之不尽，正是豪逾巨贾，奢过帝王之家。
厅无四季，无冬无夏。
大贵人是天底下最最有钱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小祖宗？”
六婆子轻声呼唤，笑得比世上最甜的蜜还要甜腻：“小祖宗？”
“六妈妈！”
厅里是一声惊叫，莺声燕语把门开：“哎呀呀~~”
“六妈妈，六妈妈，快快进来！”
“六妈妈，六妈妈，你怎才来？”
“快坐快坐——坐好坐好——”
“听呀听呀，快听快听！先生又在吟诗了，又在吟诗了~~”
一双美人，将六婆子拽进了门。
厅中一桌围坐五美人，外加一个大贵人。
大贵人一表人材，大贵人白衣乌发，大贵人曼声吟道：“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
“好诗呀，好诗！”
六婆子登时双目放光，如同吃了一口好蜜！
岂不知还没完，大贵人得意一笑，又自摇头晃脑吟道：“七六五四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
“绝妙呢，绝妙！”
六婆子立时拍案叫绝，真正以为绝世佳作！
岂不知还没完，大贵人面皮一紧：“八！”
名不虚传，果然神作！
众美人花枝乱颤，六婆子失声惊呼：“先生才高九斗，出口便就成章，真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大贵人怒，一拍桌子：“八！”
六婆子一哆嗦，旋即妩媚一笑：“小祖宗~~消消气~~”
说话频频暗使眼色，示意众美赶紧喂菜灌酒，以便堵住大贵人的这一张大好贵嘴：“八！”
大贵人大发脾气，摇头摆尾：“八！”
众美咯咯娇笑，一美人嬉笑道：“六妈妈，你可要数好~~”
六婆子狠狠剜过一眼，又偷偷瞄一眼大贵人，只得叹一口气掰开手指：“一、二、三、四、五、六、七——”
大贵人冷笑，威严断喝道：“八！”
六婆子张口结舌，眼瞅就快要哭：“七、七、七——”
“八八八，八来啦！”
一声娇呼，双美携手而来：“有了！有了！”
六婆子喜形于色，眉眼儿生动无比：“八、九、十！”
大贵人皱头一眉：“嗯？”
众美掩口，风吹杨柳：“不对不对~~没十没十~~”
“有十！有十！”
六婆子一拍大腿，激动跳叫：“我就是十！我就是十！”
“你是六！”
大贵人骈指立马：“不是十！”
“我是十！就是十！”
六婆子急吼吼跳叫几下，又自低眉敛目羞答答道：“左右无事，算我一个。”
“哎呀呀！哎呀呀！”
“额地妈！老天呐！”
此言一出，众美相顾骇然：“六妈妈，六妈妈，您可咱这儿老板娘，肿么亲自上阵呐？”
“六妈妈，六妈妈，您老身娇肉又贵，咋能便宜给了他？”
“不成不成，这怎能成！您老辛苦又操劳，勤勤恳恳把蜜造，百花只有一只蜂，累坏身子怎得了？”
“不成不成，真个不成！接客接到床上去，坏了行风坏规矩，就说人数凑不齐，那也不能您顶——”
“闭嘴！”
六婆子怒吼一声有若虎啸，摇身一变威势尽显：“去去去去，滚一边儿去！你几个死丫头片子，好生啰嗦！”
六妈妈这又发飙，众美人当即噤声：“哎呀~呀呀~~咳咳！嘘~~~”
六婆子叉腰傲然四顾，又飞媚眼儿甜腻一笑，惹得脸上香粉扑簌簌地掉：“爷啊，大爷，俺滴内个贵人爷！您老人家不如将就一下，算上俺这小女子一个成不？”
“不成！”
大贵人面沉如水，果然拒绝：“你玩儿赖，俺不干！”
说着一摔杯子：“啪！”
酒水洒到地毯上，杯子没摔破，破碎的是心：“你！！”
六婆子霎时泪如泉涌，伤心欲绝：“天呐！你又嫌弃人家，你个小没良心，昨儿夜里头是谁个搂着抱着哄着叫着人家，说小亲亲~~小亲亲~~”
“亲亲亲亲，亲你个六！”
一听这话大贵人更生气了，抓起一个碟子狠狠甩出，“啪”一下碎墙上：“天呐！”
六婆子见状更是悲恸万分，便就一头撞向南墙，势如一只硕大飞蛾：“让我死！让我死！甭拦着我甭拦着我，今儿就让我死啊啊啊——”
“六妈妈！六妈妈！”
“先生呀！先生呀！”
众美人眼瞅一个寻死觅活拦也拦不住，一个大发脾气劝也劝不下，当下分作两派，一派抱住六妈妈开导安慰陪流眼泪，一派围了大贵人挟菜劝酒上下其手，使尽浑身解术，青丝罗帕共舞：“嗝儿~~”
大贵人温香软玉在抱，吃饱喝足又给哄美了，终于打一酒嗝儿大度说道：“六啊六，小乖乖，好啦好啦不要哭啦，勉强算你一个好啦！”
六婆子正指天骂地，闻言霎时破涕为笑：“阿叶！相公~~”
今天十一，腊月十一。
绝对不能玩儿赖，规矩必须得有，大贵人说过当天是个啥日子陪他的就得有几个妞儿~~
讲究人嘛，所以今天要有十一美人。
关键是到现在算上凑数儿的六婆子，一共十美人。
现下还少一美人。
这位爷可不好伺候，六婆子万万得罪不起：“贵人爷呀，您老千万别生气，您老大人有大量，六儿呀我这就出去找，保证一个姑娘不能少~~”
“十一！”
“啪！”
大贵人一拍桌子长身而起，神气活现大叫一声：“来喽！”
多少一头撞入：“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