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君子、傻子、诚与愚

  杨乘云等人对王小王和金山的来去丝毫都没想到有必要去追究,只是为少了那两个讨厌鬼捣乱觉得皆大欢喜。
  金陵终究是座大城,名胜古迹,可玩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而杨乘云多数还是把三人往那些最富或最穷的极端地方带,一天之中三人总会有多次违和感,觉得明明只是这么近的地方,却居然犹如天壤之别!
  贩夫走卒必然无法相比官员,这其实只不过是常识。但对于三个不谙世事的仙家子弟来说,却感到心里非常压抑,这一切只能印证师父的一句话,任何事至少都要眼见为实。
  但同时,尤其是纯绅心里越来越为那份纠结烦恼!信妙香虽然教不了徒弟为人处世之道,偶尔谈及人世也基本都是模棱两可。所以三人自小读书不少,但所谓的教育基本还都是白雨一手负责的。
  不过,白雨本身少年时代虽然曾受正统教育,但也只能是照本宣科,讲些世俗礼教,所谓的侠义道德之类。而对这一切,信妙香从未反对过,但也没附和过,毕竟他对于自身素来只信奉自由独立!
  因此以前从没真正经历过世事,三人也始终没考虑过是非黑白这些东西怎么可能会有含混不清的时候?但如今,纯绅心里充满了疑惑。这次出门见闻,经历的一切,师父在过去的一百多年恐怕已经耳闻目睹过无数次了,但自己所看到的,和师父会有什么不同吗?
  师父也曾数次拯救天下苍生,可纯绅却想不通师父到底救了谁?他拯救天下,难道只是为了让人们活着饱尝苦难?苟延残喘的活着到底有何意义?可如果不是,而是这个世界原就如此,那么师父为何从未试图去改变?
  看到那背背婴孩儿,深蹲河边辛苦洗衣,却还要时不时提心吊胆的去查看自己那已经可走可跳却尚无法独自生活的孩子的妇人。还有那小摊卖肉,自己却只能用凉水勉强送咽干粮的屠夫。
  而不过转几个弯,就看到连角落中野狗所吃残羹剩饭都比他们的要好,为什么?
  杨乘云告诉纯绅,因为那些富家连卑微的恶奴都目中无人,所以反而对于和他们性情更相近的恶犬更加和善!
  纯绅在想,这一切师父到底是否真的都知道?他不愿成神,但难道能够心安理得的生活在如此世界?
  天上神佛也并未见对世间的苦楚施与过援手,那自己努力修行的目的又到底是什么?只为有朝一日可以练到能够对世间一切熟视无睹的铁石心肠?
  坦白说,纯绅觉得自己的确从未仔细想过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们又是如何生活的?但他很肯定眼前一切都绝非自己愿意见到的……
  午后,纯纯因为心里一直惦记着偶然看到的绣帕,但因为一直有很多外人不好意思。此时只有师兄才说出来,纯绅明显心情很不好,纯阳便只好自己带师妹出来。而两人前脚刚走,就有人来敲门,乃是杨乘云,只好拱手请进。
  二人相对而坐,纯绅原本不擅饮酒。这是因为他从小其实很多事都会有意无意的效仿师父信妙香,而平时哪怕哄孩子玩,信妙香多半都是一副严肃的面孔。小时候纯绅不懂,久而久之养成了一些习惯。比如不饮酒,厌脏喜净等等。
  而今天杨乘云递来的酒杯,不知不觉就干了两杯。
  杨乘云沉吟问:“六爷,是否有何心事?不知可否对在下说说,也许在下能有效劳之处?”
  纯绅轻叹摇头:“杨二公子!实不相瞒,以前我从未好奇过这世间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可如今亲身走进了红尘,我只觉得事事处处都不是自己愿意看到的。”
  杨乘云听了略一沉吟:“在下冒昧揣测,六爷所烦恼的莫非是这世间百姓疾苦艰难?”
  “我也不确定,只是觉得心里很闷,不痛快。在东海国见到那些灾民的时候,我以为那已经是天底下最大的不幸,但既然是天灾,人力奈何!但到了这金陵城中,我觉得见到很多人虽然没有天灾之苦,却生活几位艰苦,辛劳,并且似乎永远也难以摆脱所处困境,我实在是想不通!”
  杨乘云轻啜杯中酒,长叹声:“原来六爷烦恼在此……。原来六爷也是性情中人,在下倒是失敬了!只不过,这人世间历来都是贫富有别,分界便是权力之上或之下,或远、或近,各自生活必然不同。而人性畏死,只要一口气在也不会有多少人敢于去反抗天意!”
  “天意?难道那些吃苦受罪的人都是因为天意?”
  “这个……,虽然是否天意难说,但其实绝大多数人对于自己所经历的命运,会更愿意当做是天意。因为这样他们就可以坦然认命,忍受艰难的活下去。否则他们本身无权无势,生活无着,连一日三餐都已经难以保证,如何能希望他们去反抗命运?何况人间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其实多半都已经习惯了!”
  “杨二公子见到这般天下,也已经习惯了……?”
  杨乘云听得神情一黯,杯中酒仰头一饮而尽,长出口气:“哎!六爷,说句不中听的,您命好,有福气被妙仙人收做弟子。日后纵然不能平步青云,飞升成神,但人世间荣华富贵也不过信手拈来之物。可您哪会知道?这世间有多少人?岂能个个如您一样命好?莫说旁的,就这次东海之灾,我风云山庄固然已经倾尽全力,但真正能够挽回的幸存者其实不过少数,想要让他们回到原本平静的生活,根本已经不是我们可以做到的了。说实话,在这世上作为人,还是庶人,百姓,拿什么去改变世界?改变古往今来早就被所有人习以为常的现实?对于我风云山庄,其实我们也不曾想过什么行善积德,只不过是图个心安理得,俯仰无愧也就够了……”
  纯绅听着脑袋里只觉一片混沌,加上喝得虽然不多,可终究是头次,况且酒入愁肠愁更愁,已然是有了五分的醉意!
  “杨……杨兄!恕我直言,东海国如此,假若来日承天国也不幸遭此祸患,情况又将如何?”
  杨乘云苦笑摇头:“六……,哎!绅兄弟,其实哪分什么东海国,承天国?就算天刹,乃至天下任何一国,凡是遭受如此灾难,情形都不会有什么变化,而那些平日看似国土更大,实力更强的,到时候结果反而只会更惨!”
  “那若再遇,风云山庄又会如何?”
  “还是那句话,我们终究不过黎庶凡人,所作所为能图个问心无愧也就不错了。若是真有一天承天国发生那般大难,岂是东海不过区区一个贾氏祸国殃民?即便我风云山庄舍尽最后一砖一瓦,于天下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纯绅听得紧皱眉头:“那天下间就无人,无法可以改变这些……?”
  沉吟半晌,杨乘云缓缓说:“绅兄弟,今天你我话既然说到这的,我杨某人当你是朋友,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若有冒犯,还请你不要介意……”
  “杨兄但讲无妨!”
  “其实东海国也好,承天国也罢!君臣贫富,说到底都是一样的,都是人。君压臣,官欺民,富祸贫,无外如是!这种事情可以说是自人类出现便未曾改变过的,你觉得凭人力可能改变吗?何况即便就东海和承天两国,若是上推百年……”
  听他欲言又止,纯绅苦笑声:“杨兄是否想说?其实那两国原本都是家师所全?”
  杨乘云并未回答,算是默认。纯绅想想又问:“那杨兄,恕我直言!即便人只能靠自己,那些生活艰难的人为何不能奋发图强?退一万步讲,这中原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是皇甫家的地盘!东海国,也未必是从出现就姓骆吧?这红尘俗世,改朝换代似乎并不算什么新鲜事?”
  杨乘云苦笑点头:“绅兄弟!你说的的确没错,但事情岂能如你说来这般简单?改朝换代?首先不可避免就是打仗,战火一起,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而且但凡没到活不下去的时候,谁会冒如此风险?更重要,要改朝换代总要有人站出来,谁能做到让那么多人甘心情愿交付性命?况且治国之事也非同等闲,人性如此,谁又能保证未来世界一定比今日更好?”
  “可兄弟以为风云山庄侠义盖世,且人多势众,威名远扬,令尊又是武林盟主……”
  “绅兄弟慎言……”
  顿了顿,杨乘云缓缓说:“兄弟!你眼中看到我风云山庄人多势众?可若是跟朝廷军队比岂非沧海一粟?你以为天下间有几个令师那般的仙人,连面都不用露,就可以让几十万朝廷大军和江湖高手人间蒸发,纤尘不留?”
  纯绅心里越感郁闷,是啊!听师兄说过,师父当年只是独自在霁云山顶上设下了法坛,便将那三十万大军和数千的江湖高手化为尘埃。而师父如此神通,想要改变这世界难道也会困哪吗?
  “哎!退一步讲,天下间仁人义士其实从来也不少,可百年中,哪一次不是得妙仙人点头,才有人敢做点什么!如今天下不过也没什么灭世大祸,若有人突然冒头恐怕不满为仙人视为野心寻衅。若是惹恼了仙人,哪个当得起啊……?”
  “可是……可是……可是……哎!我就想不明白了!我师父没道理不知道这世间什么样,但他为何并没设法去改善情况?”
  “嗨!仙人心机,我等凡夫俗子岂能窥测?只不过说到底这人间什么样,神佛也无关痛痒。玄心门纵然尚处人间,可就算天下人死绝了,霁云山也不见得会少根草。既然如此,仙人不愿无谓费心费力,也不是多难理解的……”
  这番话在纯绅心里激起了一番波澜,他并不曾用所谓大仁大义,善良慈悲去看待过师父,但也不会认为师父是个不仁不义,冷酷无情的人!可如今看来,自己如何认为根本无关紧要。事实摆在眼前,如杨乘云所言,东海国、承天国昔日百年前都是信妙香背后支持稳定局势的。
  当然,终究百年过去了,人也换了几代,纯绅不至于还会觉得天下到今天这地步要归咎师父百年前所作所为。
  可他只想到自己所见的一切,想当然觉得师父不该对一切视而不见,可事实上师父的确从未做过什么,那因此就把一切责任归罪师父难道合适?
  纯绅还想不通这么多,甚至他只能想到师父一个人可以改变很多,可既然什么都没改变,责任算在师父账上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所谓:君子欺之以方!
  想不想当君子也不用强求,可千万别当傻子。否则最后弄得自己画虎不成反类犬,那就真是想哭都找不到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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