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落花江

  呼噜头跪倒在地,垂着头,脸上两行泪水流了下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周围的叫骂声音停止了,只剩下女人间或的哽咽和孩子的啼哭之声。
  村民们就如此看着呼噜头,良久,老者长叹一声:“你罪该万死,不过……”
  呼噜头垂着头,不知发生了什么。抬起头来,只见老者和村民们互相之间窃窃私语着什么。
  老者高声说道:“你罪孽深重,非我一人之事。你真心悔过,我倒不忍伤你性命。”
  呼噜头一愣,而后将老者认为是慷他人之慨,略带鄙夷看向老者。老者一笑:“我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四个孙儿孙女,皆被你们荒奴人所杀。”
  呼噜头又是一愣,直勾勾看着老者,而后又重复一遍:“我也参与了杀人……”
  老者摇摇头,而后问道:“你杀的是谁?”
  “村口那家。他家有一对夫妻,带着一个瘸腿老汉,孩子应该有两个,我没看到,他们藏在南棚子里……”
  “是村口李大眼家。”
  “他们家不是都死了么?”
  “不对,小贝被人抱走了,应该是哪家的公子。”
  呼噜头听不甚懂,叹道:“我只杀了那个男人。”说到这里,转念一想,其余之人自己虽然没有动手,不过看着队长杀死,也等同于自己杀的吧。
  村民们陷入了沉默,良久无人说话。最终,村民们竟尔默默退了出去。
  老者长叹一声,对呼噜头说道:“你起来吧。你杀了的人他们家人并未在此地,我们不能宽恕你,你还是罪孽深重。不过我们也不能审判你,留给小贝长大后吧。你随我来,替你的族人们,向你的族人们杀了的人致歉。”
  “致歉?”呼噜头一愣,万万没想到最终大宋村民竟然如此选择。
  他机械的跟着老者走了出去。他看到村民们在门外,看着自己。目光有痛苦的,有愤怒的,有茫然的,但是所有人的目光中,都包含着一种谅解。
  呼噜头有些迷茫,呢喃道:“你们为何要谅解我?我的族人杀了你们的族人……”
  老者看向呼噜头:“我们大宋是一个很容易谅解别人的民族。圣人说过,若一个人做错了事,要给他改正的机会,不是每个人都是圣人,总有做错事的时候。”
  呼噜头有些愤怒:“包括杀人?”
  老者摇了摇头:“如若嗜杀无辜,血债血偿。如若被杀者至亲不谅解,便无人能代为谅解。所以你只能得到小贝的谅解。我们现在,只是将你和你的那群残暴的族人分割开来,承认你或许是个好人,起码不是无可救药的坏人。”
  “好人……坏人?有区别么?我终归是杀了人的。”
  “不,不一样。你跪下了,流泪了,悔恨了,为自己手上沾染的鲜血感到内疚和懊悔,真心想要用自己的性命来偿还自己的血债。”
  呼噜头看向周围的村民,他们都看着自己,眼中失去至亲和至爱的痛苦还未完全褪去。呼噜头知道,他们会杀人,毕竟他们已然杀了帖塔尔。
  可是他们放过了自己,只是因为自己悔恨了。
  悔恨?
  呼噜头感到愤怒,他大声向老者吼道:“悔恨能有什么用?难道死去的人会因为我的悔恨而活过来么?”
  老者回头,用悲悯的目光看着呼噜头:“不会。悔恨一点用处都没有,不过,你的悔恨让我们知道,你值得被原谅。”
  呼噜头目瞪口呆:“这是什么道理?”
  老者看向呼噜头:“圣人说过,一个民族,即便是毫无礼义廉耻的民族,也会有拥有礼义廉耻的人,这些人也是人,和我们一样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们要去教化他们,而不是去屠杀他们。这才是‘仁’。”
  “人?什么人?”
  “仁德之仁,从人从二,兼而爱之,是为仁也。圣人有云,仁者,爱人也。”
  呼噜头眼神中满是迷茫,摇了摇头。
  老者笑了笑,对呼噜头说道:“你生于蛮荒之地,长于化外之地,不懂很是正常。”老者指了指呼噜头,又指了指自己,继续说道,“你只要记住,所有人都是与你我一样,有情爱,自然有怨怼,但是无论是谁,只要他是个好人,你就要爱他,如爱自己一般,这便是仁了。”
  呼噜头想起队长,又想起先太子。听人说,先太子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从来没有什么架子,和底层老百姓也是尊重以待。他常说,自己只是生在王侯之家,其实与常人毫无区别,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
  呼噜头想起先太子的话,不由呢喃出来:“自己想要过得好,就想着让别人也过得好。自己想要吃好的喝好的,就想着也要让别人吃好的喝好的。这样才能兴盛。”
  老者一笑:“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你这句话听谁说的?”
  呼噜头没有听懂前半句,不过还是老实回答:“听我们的先太子殿下说的。你方才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方才的那句话,意思便是你说的那句话的意思。”
  “什么?你们大宋也有相同的话?”
  “我们的圣人在一千多年前便说了这句话。我们一年多年来,都是如此做的,这才是你们荒奴之地走马观花般不停易主,可是我们大宋即便改朝换代,整个民族却始终屹立不倒的原因。”
  呼噜头不禁神往,良久,又问:“你们的圣人到底是谁?”
  老者一笑,缓缓说道:“我们的圣人,是上古炎黄尧舜,周文周武,孔孟之道,武侯之风。我们的圣人,也是先皇仁德,左相仁爱,陆老将军悍不畏死,郭老知府死于半途。”
  呼噜头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老者接着又指了指四周的村民:“我们的圣人,就是我们整个大宋民族。我们受圣人教诲,自然个个都是圣人。虽然我们也有不公,有恶毒,有卑鄙,但是我们的脊梁,永远都是直挺挺的。”
  老者停了一停,咳嗽两声,突然拔高音量:“仁者无敌!”
  仁者无敌!
  呼噜头感觉自己从未听过如此振聋发聩的话。他从小耳濡目染,只能看到所有人都在用拳头和刀子讲道理,不用拳头和刀子的,都被人欺凌霸占。
  呼噜头想起自己怕血,都被人嘲笑、谩骂、侮辱。所有人都孤立自己,只是因为自己讨厌血的味道。
  呼噜头突然很是向往老者口中描绘的那个“仁者无敌”的世界。
  不过呼噜头又很快泄气:“你口口声声说什么仁者无敌,如今大宋不还是被我们荒奴压着打?”
  老者笑了笑:“孩子看远一些。我们大宋的先祖,过了两千年,还有后人,而且再过两千年已然如此。你们荒奴呢?”
  呼噜头心头一震,因为他知道,荒奴土地上经历了无数民族,几易其主。
  “好了,随我去替你的族人悔过吧。”
  呼噜头跟着老者,身后跟着整个村子幸存下来的人。呼噜头走到村子尽头,看到了一个个新土擂起的小山头。
  密密麻麻的坟墓,让呼噜头呆在原地。荒奴没有如此多的坟墓,他们热爱将自己置身在荒野之中,直到野兽或者猛禽将尸体吞噬殆尽。
  呼噜头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人本身的压迫性。
  “仁者无敌……”呼噜头仿佛入魔一般,不停小声重复着这句话。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了村子的。呼噜头骑着马,走在路上。他感到迷茫,天大地大,竟不知自己该去向何处。
  呼噜头万万没想到,那些宋人当真会放了自己,让自己去寻找什么李小贝。他不懂,自己身为大宋敌对势力的士兵,竟然被大宋村民如此对待。
  二十年构筑而成的世界仿佛崩塌了一般。敕勒王心中对于荣誉毫无敬畏之心,却打着荣誉的旗号让自己与马尔扎的亲卫去送死。大宋村民都是些从头到脚无一亮眼之处的普通人,却能因为“仁”和对自己是好人的判断,放心让深仇大恨的自己离开。
  呼噜头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良久,想道,做荒奴人不如做个大宋人。
  “我们历经了太多的苦难,不过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在整个天地间是无可比拟的存在。”老者的自豪让呼噜头现在想起来都羡慕不已。
  呼噜头听着老者的话,想象着大宋两千年更迭。
  他感到战栗和不知所措。如果荒奴也能这样,那就好了。呼噜头如是想道。
  呼噜头怀中揣着一本老者给自己的所谓圣人之言,虽然自己看不懂,可是一摸到那本书,心中就是一阵踏实。
  这是呼噜头第二次对大宋这个地方进行再审视,而且比第一次更为深刻。
  呼噜头就如此漫无目的走着、想着。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天黑了又亮,自己睡了又醒,呼噜头腹中饥饿,看到前方一座大城横在面前,便信步行去。
  城门守卫只是抬眼看了一眼呼噜头,便将他当作逃难难民,并未阻拦,任由呼噜头入了城。
  呼噜头进了城,回头看时,才看到偌大的“大名府”牌匾。呼噜头心头一震,这才知道自己是进了大名府中。
  呼噜头想了一想,一路问路,最终到了金滩豆腐巷。呼噜头下了马,将马随手一栓,想要破门而入,却又感觉甚是无聊。
  队长的仇自然是要报的。呼噜头心中如是想,不过脑海里又浮现出老者的话来,对自己的想法开始产生怀疑。
  如果自己为队长报了仇,他日谁又来为雷亮等人报仇?何况荒奴本就是入侵了大宋,被人杀死,不是理所应当么?
  呼噜头出了一身冷汗,他突然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占理。
  理?
  不是只有大宋之人才讲所谓的仁,所谓的礼,所谓的道理,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么?自己身为荒奴人,就应当讲究勇猛,讲究荣誉?
  呼噜头同时也悲哀的发现,所谓的荣誉,不也是华而不实的东西么?不就是王孙贵族为了让自己去送死的工具么?
  “仁者无敌……”
  呼噜头在雷亮门前,久久徘徊着。良久,门开了一道缝,半张女性的脸露了出来,怯生生问道:“你是谁?”
  呼噜头猛然一惊,面目狰狞看向门那里。门里的半张脸轻呼一声,将门闭上。
  呼噜头默默看着那扇门出神。良久,门里又发出声音来:“你到底是谁?是官府的人吗?我跟你们说过了,我家相公不在,而且,你们肯定搞错了,他看待大名府比什么都要重,又怎会叛逃荒奴?”
  呼噜头默然不语。良久,他讷讷答了句:“哦,雷指挥使不在家啊。”
  里面“咦”了一声,又问道:“你是我家相公军中的同袍?”
  呼噜头摇了摇头:“不是,我是荒奴人。”
  门里面沉默了片刻,仿佛拿不准呼噜头是否在开玩笑,又用不确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呼噜头的话:“什么?你是荒奴人?”
  呼噜头点了点头:“不错。我是荒奴人,我的名字叫做呼噜头。我来这里,本来是为了找雷指挥使报仇,他杀了我的队长。可是路上遇到了很多人很多事,我现在不知道我该怎么做了。不过还好,雷指挥使不在。”
  里面又是一阵沉默。呼噜头以为里面的人已经走了,索性坐在门口,头靠在门上,长叹一声。
  “你……当真是荒奴人?”
  呼噜头有气无力得“嗯”了一声。
  “你若要来找麻烦,干嘛不骗我,反而直接说出自己来意?我若知道你是我家相公的仇人,又怎会给你开门?”
  呼噜头又有气无力答了一句:“可能是内心实在不想再做,可是又放不下队长的仇恨,索性直接说出来,万一被你说服了呢?”
  门吱呀一声开了,呼噜头回头看了一眼,一名女子打开了门,笑着说道:“那么,我家相公的仇人,请进。”
  院中一株桃树,此时花开正盛,树下落了一地的花瓣,其余之处皆是整洁异常,只有花瓣却无人打扫,宛若花的江河。
  花江尽头,是一段青石板,最后有一个容貌很是平常的女人站在门口,笑盈盈的,呼噜头不禁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