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风起沧海寒

  赵仲远与董瑜便如此沉默一路,回了营中。
  赵仲远一念之差,并未发现郭家庄子被焚毁,郭谦明、郭叔孝身死,郭琰下落不明。
  哨兵蓦然看到有人前来,吓了一跳,不过之后仔细看时,见只有两骑前来,想起赵仲远的嘱托,并未声张。
  赵仲远谢过了哨兵,进了营中。东方奕已然歇下,两人想着心事,也不去打扰东方奕,各自休息去了。
  赵仲远虽然已经在奋威军中待了几日,不过心中还是有一些抵触。每当赵仲远向十余年前的血战回想之时,都会悚然而惊,变得暴戾不堪。
  不过,赵仲远都会很快压制下来,仿佛没事人一般。
  “不要怕……”
  “我的英雄……”
  每当压制这种恐惧之时,两个声音便会交缠不休,恰如此时此刻。赵仲远眉头紧皱,牙关紧咬,脑中嗡嗡作响。恐惧渐渐被羞愧替代。
  “秋月啊,如若你知道我是如此不堪的一个人,你还会爱我吗?”赵仲远苦笑着,感到一阵恐慌。他从未如此厌恶过自己。
  又是一夜噩梦。
  赵仲远梦到了云未挥师北上,在燕山之上被一群三头六臂的荒奴士兵冲杀一阵,最终被一个怪兽一口咬掉了半个脑袋;
  还梦到周岩、马佑今、董瑜、东方奕、林大风、郑三江等人力战不屈,或死于万箭穿心,或死于刀剑加身,或被人挑起来当成旗帜一般挥舞着,尸体像破布一般迎风招展;
  还梦到郭谦明、郭叔孝被人杀死,头颅被人在空中抛来抛去,最后一脚踢进了火堆之中,郭琰在旁边哭嚎,最后被人活生生烧死。
  赵仲远只能痛苦看着,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可是却无法醒过来。
  “不要!”赵仲远在梦中绝望呼号,这才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终于,赵仲远梦到了路秋月。
  路秋月眼角的细纹退去,着一身盔甲,腰悬“幻花”,脚踏“归北”,飒爽英姿,一如年少时在奋威军中模样。
  赵仲远听到路秋月故意粗着嗓子吼道:“敌将通名,幻花剑下,不收无名亡魂!”
  “秋月……”赵仲远呢喃着。梦里如此清晰,赵仲远眼前一花,发现自己到了路秋月面前。
  “秋月!你怎么来了?”赵仲远欢喜叫道。
  路秋月笑了起来,赵仲远心中宛若春风拂过。只听路秋月笑着说道:“我左等右等,也不见你回来,只好来找你了。我让你常常想我,你有没有做到?”
  赵仲远心中有愧,讷讷难答。路秋月脸色一变,形容骤然苍老几分,颤声问道:“你喜欢上了郭琰,对不对?”
  赵仲远连忙答道:“不是的,我最爱的是你。可是,阿琰她……我不知道……”
  路秋月蓦然拔出幻花剑来,指着赵仲远说不出一个字来。赵仲远长叹一声,回头看时,三头六臂的荒奴人又张牙舞爪冲了过来。
  路秋月一字一顿说道:“赵仲远,你我恩断义绝。”
  赵仲远感觉整个世界突然开始颤动,他伸手过去,却发现路秋月骑着“归北”,已然冲了出去。
  赵仲远眼睁睁看着路秋月被射成了刺猬,一步踏出,将路秋月揽在怀中。
  路秋月吐着鲜血,叫道:“我的英雄……”而后闭上了眼睛。
  赵仲远大吼一声,翻身而起,额头汗津津的,胸口闷得慌,感觉喘不上来气。
  赵仲远大口喘着粗气,看向旁边,只看到董瑜和东方奕已经在旁边闲坐,此时正奇怪得看着自己。
  勉强笑了笑,赵仲远出声问道:“你们已经醒来了?”
  董瑜翻了个白眼:“日上三竿,若俺们还不醒来,当真是懒虫二条了。”
  赵仲远笑了笑,向床边挪了挪,要去穿上鞋子,却发现身子抖得厉害。董瑜眉头皱起,关切看向赵仲远:“怎么回事?”
  赵仲远索性就坐在床沿之上,苦笑一声:“没什么,做了个噩梦。可能是还没缓过来。”
  东方奕感觉有些不可思议,看向董瑜,见董瑜仔细瞧着赵仲远脸色,也不打扰,笑着问道:“赵大哥你这是做了个什么梦?能把横江飞将吓成这样的,我很是好奇。”
  赵仲远苦笑道:“不过就是些乱七八糟的梦,现实里肯定不会有,说它作甚?”
  董瑜看赵仲远脸色苍白,满头大汗,气息不稳,四肢打颤,走向赵仲远,皱眉拉住赵仲远的手腕,要给赵仲远把脉。赵仲远任由董瑜把脉,笑道:“我在老董这里算是一个常年病号了,总是有事没事给我把脉。这就叫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让大风、三江见到了,还不吵得翻了天去?”
  东方奕笑着点头:“大风和三江多半还会以为是赵大哥你拦了董先生,只给自己瞧,不给别人瞧,可不得闹翻了天去?这种恶劣的事情,除非一顿不醉不归,不然就等着被烦死吧。”
  “一顿不够,至少三顿。”赵仲远故作无可奈何的表情,两人一同大笑。
  董瑜瞪了赵仲远一眼,没好气撒开赵仲远的胳膊。赵仲远一愣,苦笑道:“是我没什么,让你空把一脉,所以拿我撒气?老董啊,你们行医之人不是有话说么?但愿世间人无恙,宁可架上药生尘。怎么我没事,你倒还生气了?”
  董瑜翻了个白眼,冷笑道:“你自己运一下真气,看看你到底有事无事?”
  赵仲远暗运真气,只觉得不似往常一般通畅,摇了摇头:“这可奇了怪了,难不成老董你说的过个十年八年之后便会诸病缠身,从现在便已开始了?”
  董瑜怒道:“放屁!俺的医术,世间能排前三,俺说十年八年之后,便是十年八年之后。你这是受了风寒!”
  “风寒?”赵仲远和东方奕同时一愣。似赵仲远这等武功高强、内力深厚之人,轻易间不会生这等杂病,故而听到自己受了风寒,赵仲远才会如此惊诧。
  东方奕也是如此想法,心中觉得有些好笑,说道:“赵先生也会生这等杂病,当真是……嘿嘿,嘿嘿。”
  赵仲远强辩道:“人生在世,总是免不了生病的,这不是很正常么?以前不生病,不代表现在不生病……”
  董瑜冷哼一声,打断赵仲远的絮絮叨叨:“你老赵内力深厚,若非神思不宁,又怎会风寒入体?俺给你开一副驱寒宁神的方子,你自己也静心调息一番,不久便无事了。”
  赵仲远知道董瑜意有所指,心中默然。
  东方奕虽然对董瑜“神思不宁”这个词有些诧异,不过当成了董瑜在说赵仲远为云将军军中之事操心,也未多想,当下笑道:“咱们此去艰难,不过荒奴内乱,咱们也并非毫无机会。云将军不是向我等分析了么?”
  赵仲远点点头,心中却总是有些不踏实。赵仲远与全盛之时的荒奴大军交过手,知道荒奴军队有多么强悍。不过大宋军队早已今非昔比,而且荒奴内耗太重,此消彼长之下,加上云未、梅越谋略过人,还是有很大概率战而胜之的。
  而且,李自明、雷亮已经用行动证明,正面硬碰硬冲杀荒奴军可行性很高。念及此处,赵仲远暂且放下心来,又感觉有些头痛,心下里还有一丝厌战。
  若宋荒之间再无兵戈,那该多好。赵仲远心中如是想道。
  不过赵仲远又接着苦笑一声,想起周岩的话,百年恩怨,哪里那么容易消解?云未要追求的平衡状态,或许是最好的解决方案——谁也奈何不得谁,那便只能坐下来谈谈了。
  能谈,便好过打。
  见赵仲远脸色渐渐舒展开来,董瑜长出一口气,自行去给赵仲远熬些驱寒安神之药。相处近两个月来,董瑜知道赵仲远为人,也从所有人那里都知道了赵仲远与路秋月的传奇爱情故事。
  若非亲眼所见,此时若有人向董瑜说赵仲远心中还藏着另一个人,董瑜定会冷眼相对乃至破口大骂。不过……
  董瑜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赵仲远,突然对他心中挂念的那个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想要见见到底是什么人,能让赵仲远做出失态之事,还因为乱了心神,竟被小小风寒入体。
  赵仲远并不知晓董瑜心中所想,想了一通云未要北上的事情,蓦然又想到了昨夜的梦。
  赵仲远甩甩头,想要忘记昨晚的梦。“可笑,难不成我是被十几年前的战斗厌恶得太过了?梦中的荒奴人竟然都是三头六臂。可笑,可笑。”
  赵仲远强迫自己忘掉郭琰的事情,大敌当前,家国为重,自己却还在为了些儿女情长伤愁,当真是可耻。
  午后,李自明林大风与郑三江回了营中,彼时赵仲远正躺在床上半眯着眼听董瑜和东方奕争论内力重要还是招式重要。赵仲远感觉这两个人很是可笑,默默说了一句:“两者都是很重要的,缺一不可。”
  董瑜撸起袖子:“俺知道两者都很重要,不过总有一个更重要的。”
  东方奕也是和董瑜争论得面红耳赤,说到激动处,将脚搭在桌子上。
  赵仲远想起初见东方奕之时,那个背着弓箭俊朗儒雅的神秘“暗羽”领袖,现如今竟然江湖气如此重,不由大摇其头。
  外间李自明回来之时,刚进营门,李思存已然张望到了,连外袍都来不及穿,更忘了拿上羽扇。气喘吁吁跑过来,看李自明一脸凝重,先问了李自明好,而后急切问道:“怎么样?云将军怎么说?”
  李自明也不隐瞒:“云将军让俺们挥师北上,越过燕山,直捣荒奴腹地。”
  李思存点点头:“这个咱们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我是问的河北诸府的事情。”
  “河北诸府?若要打荒狗,自然是打荒狗为重,哪里还看得见什么河北诸府?”
  李思存皱起眉头:“不先清理了河北诸府么?河北诸府比之荒奴好打多了,我不是和你说过么?咱们只需要诛首恶,对普通军士一概不纠,河北诸府军心必散。只要没有性命之忧,谁又想跟着谋反?云将军有何打算?为何要舍近逐远?”
  “俺怎么知道?河北诸府打与不打有什么?能打荒狗自然是去打荒狗了。”李自明显得有些不耐烦。
  眼看要到大帐之中,李思存还是不死心,连忙继续说道:“雷指挥使可还是尸骨未寒呢。”
  赵仲远在里面已然听到了李自明和李思存的声音,此时恰好掀开帘子推门而出,笑着问了李自明和李思存好,而后说道:“雷指挥使的仇必然要报。不过凡事有个轻重缓急,荒奴乃是我大宋死敌,河北诸府将士皆是被裹挟,李先生要区分清楚了。”
  李思存长叹一声,不再说话。赵仲远向前一步,身上气势压得李思存不由后退一步,冷冷问道:“李先生执意要与大宋诸府作战,连圣旨都敢质疑,更何况云将军的命令?我只想问李先生一句,可是与大宋河北诸府什么人有什么仇怨?不然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诱李指挥使南下攻击河北诸府?”
  李思存连忙摇摇头:“我本是常山府人士,读书耕田,又怎会与人生出如此大的仇怨,要引兵灭了河北诸府府军才安心?”
  “如此说来,赵某更是想不通了。难不成,李先生其实并非大宋人士?”
  李思存脸色一变,冷哼一声,挺直腰板,坦然直视赵仲远:“小生本以为赵先生为云将军之密友,可以代替李指挥使两日,必定是见识不凡之人,万万没想到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人,当真是让小生失望得很。”
  李自明也听出赵仲远言下之意,皱眉道:“赵先生说的哪里的话?李先生亲手杀过荒奴人的。”
  赵仲远看了一眼李思存,又看了一眼李自明,笑道:“如此说来,是赵某失言了。李先生莫怪,赵某在这里给先生陪个不是。”
  李思存冷哼一声,并不接话。赵仲远笑了笑,将李自明和李思存让进了大帐之中。
  忽然一阵凉风吹来,赵仲远打了个冷战,抬头看时,只见东面乌云滚滚,仿佛又要下雨。赵仲远长叹一声,跟着李自明和李思存进了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