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不识故旧空絮飞

  雷亮带着剩下的本部将士们,亲手埋葬了跟着自己来的死在这里的人。他们拒绝了定远军的援手,艰难得挖出一个大坑,将本部军士从地上分出来,抬进大坑之中。
  雷亮洒下第一铲子土,而后二十几个人同心协力,将土填了进去。雷亮看着泥土洒在于东脸上,于东的脸苍白而安详,终于渐渐与泥土融为一体。
  “你终于与土地再不分离了。”雷亮心想。
  花了很长的时间,众人将土填完,堆出坟的形状。雷亮随手从旁边木屋上拆下一片篱笆,提刀刻字,“大名府”三个字一挥而就。
  而后,雷亮顿了一顿,不知如何去写,回头问道:“应该写些什么?”
  身后的军士互相扶持着,都是沉默不语,定定看着雷亮,等着他给战友们写些什么——也是给自己这些人写些什么。
  雷亮长叹一声,手中的刀再不迟疑,歪歪扭扭刻上了两个字,而后拼尽全力,将木板插在墓上。众人凑上前去,只见那两个字乃是“英雄”。
  英雄!
  众人笑着,纷纷坐倒于地。荒奴人战斗力极高,个人勇武远胜原大名府府军,即便生存下来的,也都已是强弩之末,能撑到此时已殊为不易。雷亮也坐倒于地,仰天长啸。
  众人齐声哑着嗓子仰天长啸,不知是在缅怀逝去的战友,还是在宣布胜利。
  旁边围观了全程的定远军个个肃然起敬,在旁边静静站着,看着这些战斗后生存下来的胜利者。
  “不,不对,是英雄。”定远军诸人心中都是如此想着。
  啸声过了许久方才停歇,众人喘着粗气,互相看着彼此,要将对方狼狈的面容记在心间。雷亮长叹一声,对定远军喊道:“战斗良久,腹中饥饿,还望友军匀我等一顿饭出来。”
  剩下的两个副指挥使连忙让人扶了雷亮等人,将早已准备好的饭食端了出来。雷亮一声令下,众人也不推辞,风卷残云般将饭食一扫而光。
  众人恣情说笑,最终却又都哽咽着说不下去,一时间哀声大作。雷亮抹去眼角的眼泪,吼道:“成什么样子?都给老子好好吃饭,哭个鸟?让友军笑话了去!”
  众人又哭又笑着吃完这顿饭,身子实在撑不住,躺在地上再不想起来。雷亮撂下碗,撑着身子要站起,定远军两副指挥使扶了一把,方才站起身来。
  雷亮向着两副指挥使一抱拳,扫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军士,说道:“兄弟们随我杀了这最后一阵,我自当放他们自由。大名府军自难回去,若他们还想继续留在军中,劳烦两位指挥使向孟将军面前美言几句,收留了我这几个兄弟。”
  雷亮本部兄弟们离得本来就远,此时躺在地上与定远军中将士们说着什么,加上雷亮声音又低,自然听不到雷亮说的话。雷亮长叹一声:“不过,若是他们不想再打打杀杀,想要归家,还望两位指挥使也能给他们准备好足够的干粮。”
  两位副指挥使对望一眼,其中一名回过头来,郑重说道:“好,我答应你。不过,你呢?你将何去何从?”
  雷亮一笑:“大名府的花谢了,可是人还在花下苦等,我想他们了。”
  雷亮远远望了一眼自己的军士们,长舒一口气,拖着一条腿,在两位副指挥使的帮助下艰难上了马。
  “不打个招呼了?”
  “不了,徒增伤感。”
  雷亮向两名副指挥使一抱拳,最后回头看去,只见自己的本部军士们已然站成一排,便连伤重到近乎动弹不得的军士,也在定远军将士们的扶持之下站起身来,手执兵刃,望着自己。
  雷亮虎目一湿,调转马头,在马上向着众军士一抱拳,吼道:“列位兄弟,承蒙不弃,雷亮去了,兄弟们今后多加保重!”
  众军士都颤巍巍举起手中兵刃,指向苍穹,嘶吼出声:“嗬!嗬!嗬!”
  一如雷亮检阅部下之时。
  雷亮两行热泪流下,哈哈大笑两声,浑身剧痛之下,咬牙吼出声来:“一营将士们,各个英雄,继续保持!”
  “是!”单薄的声音却声动云霄。
  雷亮再不说话,拨转马头,拍马只身向南而去。
  雷亮此时浑身剧痛,骏马颠簸之下,每一步便似在刀山之上滚过一圈。雷亮咬紧牙关,嘶哑着怒吼出声:“老子不怕疼,老子也不怕死,便算你是老天爷,也奈何不得老子!”
  怎奈天不遂人愿。雷亮座下之马虽然神骏,不过跟着雷亮大战之后,也已是疲惫不堪,哪里禁得起再长途跋涉?只是勉力前行罢了。
  刚刚进了庆源府境,前方泥泞,雷亮调转马头,要从旁绕过。座下之马深一脚浅一脚,突然一只蹄子未踏对,竟然摔倒在地,将雷亮压在马下。
  雷亮的断腿虽然经过了简单的处理,一路之上颠簸已然不好,此时再被马一压,一阵剧痛之下,加上疲惫与痛苦,竟尔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雷亮缓缓醒了过来,发觉自己躺在什么地方,而身上的马匹已经不知何处去了。雷亮眨了眨眼睛,伸手摸了摸身下,触手处极是柔软。
  “莫非是被哪家百姓救了?”雷亮想着,试着坐起身来,不过顿时浑身剧痛,无奈躺倒。
  “你醒了?”一个雄浑的男声响起。
  雷亮一愣,艰难转过头,只见一个高壮的大汉缩在自己躺倒的头前,一双虎目盯着自己。雷亮苦笑道:“你为何在那里?嫌我能看得到你么?”
  那大汉翻个白眼,说道:“你以为俺想在这里么?这车太过狭窄,你一躺下哪里还有俺的地方?又担心你的伤势,想要时时看着,这才缩在这个角落,倒成了俺的不是了?”
  雷亮左右看了看,的确甚是狭窄,笑道:“我也并未怪你啊。这位壮士,可是你救了我?你是什么人?”
  此时,马车前面帘子被拉开,一个脑袋探了进来,问道:“他醒了?哦,你醒了啊!”而后不等雷亮回答,又放下帘子退了出去。
  雷亮一阵无语,问道:“这又是何人?你们是什么人?”
  那大汉苦笑道:“最近俺就没闲着,周大哥的伤稳定下来了,俺想着来大沽河南边还能清闲点,没想到一来就捡到了你。你问俺是谁?说出来吓死你。俺是天下第一神医,在世华佗董瑜是也!”
  那大汉自然便是董瑜,此次趁着周岩伤势稳定下来,又被云未求着马不停蹄来大沽河南岸救治地威营的伤兵。地威营与河北诸府冲突并未扩大,双方都有所忌惮,试探两下便齐齐退去,伤者都是些皮外伤,董瑜自然信手拈来。
  雷亮哪里听过什么董瑜的姓名?当下摇了摇头,老实说道:“没听说过。”
  董瑜又翻一个白眼:“若非俺救了你,你的小命保不保得住还另说,这条腿肯定是废了。这等神医手段,你竟然没听说过,当真是岂有此理。俺且问你,你是哪府军士?为何在此?地威营应当并未留下任何一个杀伤了的河北府军,你是从何而来?看你身上的伤,应该经历了极为惨烈的战斗,你是在哪受的伤?和荒奴人吗?”
  董瑜连珠炮一般问出这许多问题,问得雷亮一个脑袋两个大。不过雷亮听到董瑜说出“地威营”来,瞬间知道了眼前之人并非什么百姓,乃是朝廷征北大军中人。
  当下,雷亮笑道:“云将军和河北诸府联军打起来了?”
  董瑜先是震惊,而后气恼道:“俺并未和你说,你竟然先知道了,俺问你这么多,你一句不答,俺反而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道理?”
  只听得马车外扑哧一声笑,而后有个声音说道:“董先生,你一说地威营,他自然便知道了,是你给他说的,你还问有什么道理?”
  董瑜一拍脑袋,懊恼说道:“原来如此。古指挥,你莫向别人提起,丢死个人了。”
  马车外的声音笑了笑,说道:“那是自然。那个汉子应当是前两日荒奴军从庆源府突围之时趁乱走掉的,只是不知在何处与何人战斗成此等惨像。那汉子,你可愿意说?”
  雷亮沙哑着嗓子说道:“这位指挥使所猜皆中,我又需要说什么?”
  马车外的声音停了片刻,笑道:“看来是不愿说了。那也没事,等董先生给你换了药,我自会准备干粮给你,任你自行离去。”
  雷亮一愣,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他本以为征北军既然已经和河北诸府产生摩擦,若把自己当成河北诸府的军士,自然会想从自己口中套出话来;若把自己当成叛逃河北诸府的军士,那便更是要从自己口中得到河北诸府联军的行动,以作为参奏之实。
  董瑜看到雷亮的眼神,冷哼一声,冷声说道:“好心当成驴肝肺。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救你就是为了从你这得到什么?恩将仇报,你爱说不说,等会儿俺给你换完药,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
  雷亮并不应答。董瑜感觉好生没趣,便也不说话,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雷亮在车中躺着,感受着马车的颠簸,不知自己要被送往何处。不过此时也不好再问,浑身疼痛之下,索性闭了眼睛。不过感受到断腿之处被细细包裹,虽然还是疼痛,不过不知这个董瑜给自己敷上了什么药,凉丝丝的倒也不算不能忍受。
  良久,雷亮半睡半醒之际,马车停下,董瑜黑着脸动了动雷亮,没好气说道:“到了。好好躺好,俺们要把你卸下去。”
  雷亮苦笑道:“我又不是货物,怎么卸下去?”
  董瑜冷哼一声:“俺爱说什么便说什么,俺不仅要说把你卸下去,还要说把你拿下去……”
  “董先生好雅致,我等都不好意思打断了。”马车外一声好听得声音传了进来。
  董瑜老脸一红,恶狠狠瞪了一眼雷亮,小心翼翼从雷亮身上跨了过去,揭开帘子,笑道:“云将军怎么来了?”
  雷亮脖子用力,向上直起一些,看到马车下半张脸甚是俊秀,看起来年纪不大,竟然已经做到了将军。雷亮又躺倒,听着云未说道:“刚刚韩将军来信,南下的那批荒奴人已然全部伏诛,荒奴王子敕勒王死于乱军之中,我看北面无事,便南下来看看地威营的诸位兄弟。”
  董瑜点点头,从马车上跳下,说道:“地威营兄弟无一死亡,受伤的有六七十人,皆无大碍,我带了药品,分给了随军医师,当保地威营众位军士无虞。”
  “董先生办事,自然是好的。”云未笑着说道,而后指了指车内,问道,“此人是谁?看着面生。”
  地威营指挥使古木林笑着说道:“此人乃是董先生在路上捡的,当时他伤得极重,被一匹马衔了甲胄,拖着前行,董先生看到了,医者仁心,便将其救起救治。前几日庆源府外河北诸府有一小部分士兵哗变,看样子他便是哗变军士之一。”
  “哦?”云未点了点头,“他的伤怎么样了?可曾说些什么?”
  董瑜接话道:“他的伤并无大碍,只是腿断了后接的不及时,恐怕会留下一些残疾。至于其他的……”
  雷亮感觉背后一凉,苦笑着想道:“这个董瑜身为医师,实在太过记仇了。”
  果然,只听董瑜说道:“他什么也不肯说,古指挥问了他两句,他还阴阳怪气的。明明是我们救了他……”
  “无妨。”云未笑着说道,“既然不愿意说,那便等会让他自行离去吧。若伤重之时,便留在地威营养养伤,别留太多时间,看他不是出去就必定会死,便可以放他走了。”
  雷亮长叹一声,叫道:“是奋威将军么?在下原来是大名府府军一营指挥使,姓雷名亮。”说到这里,咳嗽起来。
  过来两个军士,将雷亮小心翼翼抬起。抬下马车之时,董瑜在一旁老大不高兴:“刚刚俺和古指挥问你,你就阴阳怪气不说,现在云将军一问,你就说了,当真是岂有此理。”
  在场众人均是一阵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