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知是范阳

  是夜宾主尽欢,周南与杜远轻兄弟相称,相见恨晚。
  从广平府离去之时,杜远轻给河间府知府写了亲笔书信交付周南,并带军送出城外十里,与周南依依惜别。
  周南沉默前行,为民陪在一旁,能看出周南心情不佳,不过周南不说,为民也不贸然相问。
  一路无话。
  众人铆足了劲赶路,座下马匹都是禁卫之中精挑细选的,未到黄昏时分,便已入了河间府地界。
  一路之上,走得虽是官道,但并无多少人行走,整个河北诸府,竟像是无人出门一样,死气沉沉。周南更是闷闷不乐:“为民,我本以为河北诸府会是秩序井然,战时是军,常时为民。万万没想到,整个河北竟然宛若一大片荒地。”
  为民不知如何作答,良久,憋出一句话来:“反正在左相大人的计划里,河北诸府就是缓冲区。左相大人便当荒奴人一番烧杀抢掠,将河北诸府闹成这样便是了。”
  周南瞪了为民一眼,为民自知失言,不过还是接着说道:“若无云未捣乱,左相大人谋划成功,那么区区一个河北,又如何舍不得?成大事者,总是要牺牲一些小事,左相大人不是经常教导为民么?”
  “原来在我看来,河北诸府不过是图上的一块地方,河北之民不过是木偶数字罢了。为民,是我错了。我终于知道父亲为何在先皇将要颁布政令的前夕自杀身亡了。”周南摇头苦笑,而后陷入沉思之中。
  先皇还是圣上,真的有区别么?先皇要文,圣上要武,本质上都不是为了大宋臣民。所谓的励精图治或是武威卓绝,不过都是为了维持自家江山,顺便图一个虚名罢了。
  周南突然感到一阵恐慌。自己大笔一挥,河北诸府所有平民便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自己在定这项政策之前,想的是什么?
  是圣上躬亲爱民大力发展内政武备,是朝廷众臣子明和暗战时刻准备与荒奴斗争,是河北诸府文臣各司其职鼓励耕作,河北武将奋不顾死守土有方,人民安居乐业战时也要露出獠牙。
  可是真实情况呢?
  先皇一死,自己的谋划便停滞不前,圣上登基之后,更是打压自己的人提拔各大武勋世家之人,未曾做好万全准备便起大军征北。
  朝廷众臣子互相攻讦,每个人都陷在权势的围城之中拼死求生,却忘了他们本可以谁都不用死。
  河北官府糜烂,二十年间朝廷不去大力约束,竟然培养出一个个怪物,若自己一言不合,杜远轻便要带兵将自己扑杀。
  留着抗击荒奴的诸府府军更是可笑,一个个要官爵要钱粮特别积极,而到了与荒奴作战之时,却都是一触即溃,三府合围千余人竟然被打得庆源府全军覆没,主帅身死。
  至于河北诸府之民,更是平时遭受官府压迫,后来又被荒奴人肆意屠杀,人心惶惶。
  周南不明白。他从未像如今一般迷茫。为何看起来很是完美的计划,便无论如何也不能称心如意?
  为民看周南脸色阴晴不定,还以为是自己说错的话引起了周南不快,连忙上前低声说道:“左相大人,是为民错了,不该如此说。”
  周南看了一眼为民,摇了摇头:“并非你说了什么。此间离河间府不远了吧?”
  为民扭过头去,向着众护卫喊道:“此间离河间府还有多远?”
  有识得路的护卫说道:“没多远了,还有四五十里吧,咱们马快,一个时辰便能到了。”
  为民扭过头来,周南想了想,说道:“我心里有些烦闷,想着要四处走走。你让护卫们休息一下,你陪我去四处转转,咱们日落之前回来,然后再去河间府。就说我要游赏风景,咱们前几日便是如此过来的,他们自不会说什么。”
  为民点了点头,自去吩咐。周南目光环绕一圈,所及之处,并无人烟,不由长叹一声。
  为民拍马赶来,众护卫已然下马休息。周南和为民信马而行,只见多是荒地,杂草丛生。
  不知走了多远,为民兴奋得叫了起来:“左相大人,前面有个村庄!”
  周南顺着为民的手指看去,只见远处果然有个村庄模样的地方。周南心中一喜,拍马赶了过去。为民紧随其后。
  走得近些,周南眉头渐渐皱起。只见一座大庄园,从外面便可以看到烧黑了的骨架。周南和为民对望一眼。
  为民有些紧张,皱眉摸了摸腰间的刀,低声说道:“此地看来乃是新近被烧毁的,可能是零散的荒奴人所为。左相大人若要去,在此间稍候,我先去看一眼。”
  周南笑道:“你若去了,我遇到荒奴人,岂不是任荒奴人宰割?我与你同去吧,若真有事,我只管逃命,马快少有人追得上,你顾忌还少些。”
  “早知道多带两个人过来了。”为民有些懊恼。
  “我们带上整个禁卫过来,你说好不好?”周南笑着说道。
  为民大笑:“那敢情好。”
  两人拍马向庄园行去,不多时,便到了庄园之外。只见庄园整个被焚毁,周南甚至还能从空气中闻到一丝烟火气息。两人转了个弯,看到旁边还有两户人家,门口坐了两个老大爷在下棋,旁边有三四个人在围观。
  两个老大爷和围观众人听到马蹄声,回头一看,看到了周南和为民,一愣之后,大叫道:“土匪又来了!”
  众人争先恐后跑走,棋盘都被打翻在地。周南连忙叫道:“我们不是土匪!”
  哪有人肯听?眼看众人要跑远,为民拍马而去,很快便到了一名老大爷背后,轻舒猿臂,将老大爷抓着提了起来,而后调转马头,拍马又回到周南身边。
  周南叹道:“你这做法太过粗鲁,怪不得总有人将我们当作盗匪。”
  为民笑道:“左相大人见谅。若吃他们跑了去,咱们又上哪里去问?总不能破门而入吧?事后我自向这位大爷致歉,大人放心。”
  周南下马,扶住老大爷,先躬身说道:“对不住了老人家,我这童子,最是顽劣,我自责罚他,还望老人家莫怪。”
  老大爷本来惊得不轻,后来听到为民说什么“左相大人”,此时又见周南礼貌,心才从嗓子眼收回胸口,不过还是惊骇得说不出话来,手抬起来颤巍巍指着为民。
  为民早已下马,见老大爷的确惊得不轻,连忙拱手作揖道:“老人家莫怪,为民这边厢向老人家赔礼了。”
  老大爷深吸两口气,才缓过来:“你这人,不是土匪不会好好说话么?抓我一个糟老头子作甚?”
  为民笑着赔礼,周南也再三赔礼,老大爷方才作罢。周南这才问道:“老人家,我和家童路过此地,看这庄园仿佛在近期被焚毁,想问问这是为何?”
  老大爷小心看了周南一眼,瞟了一眼为民腰间佩刀,不答反问:“公子是什么人?听你家童称呼你为‘大人’,莫不是哪家官宦人家的子弟?”
  周南笑了笑,说道:“小可周东,有些闲职在身,这次来河间府送信,路过这里,看着奇特,方才有此一问。”
  为民听到周南自称“周东”,差点笑出声来,连忙低了头猛吸鼻子。老大爷点了点头,为作他想,叹道:“现在这世道可是乱得很,你这有官职在身的文弱书生,可不好乱跑。不过你有个凶恶家童,倒也行的了路。”
  为民又抬起头来,暗忖什么叫凶恶家童。
  老大爷继续将详情道来:“我们这个庄子,唤作郭家楼。”
  周南一愣,不可思议问道:“此处便是郭家楼?”
  老大爷点了点头,也是不可思议问道:“你知道我们庄子,却不认得?”
  周南心头浮现起不好的预感,深吸一口气,问道:“我听说过。你们庄子里有个人,叫郭谦明,他家在哪?我认得他,也是从他口中知道郭家楼这个名字的。”
  老大爷张大了嘴,看着周南,小心问道:“你是谦明的朋友?”
  周南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算是朋友吧。”
  老大爷长叹一声,抖抖索索去摸腰间。为民不耐道:“说到半截,又住口不说,倒是为何?”
  周南扭头瞪了为民一眼,为民又瞬间低下了头。老大爷不疾不徐摸出烟袋,抖抖索索点火,而后吐出一口烟雾,随之咳嗽起来。周南转头看向那处被烧毁的庄园,心中苦涩,暗道应不至于此。
  老大爷长叹一声,指了指那处被烧毁的庄园:“你若是来访友的,那你就来晚了。这处被烧毁的庄园,便是谦明家。”
  为民看到周南骤然紧紧攥住了拳头,牙关紧咬,脖子上有青筋起来,这才想起郭谦明这个略有些熟悉的姓名是何人来,不由暗叹一声:“看来是郭谦明被赵仲远连累,受了中山王帐下江湖人士报复了。左相大人又该自责了。”
  周南嗓子有些哑:“他家为何变成了这幅样子?”
  老大爷神色有些黯然:“被一群土匪给烧了,人全杀了,庄园烧了,他们家算是完了。唉,整个郭家楼都算是完了。”
  说到此处,老大爷又是一声长叹,举起烟袋:“你们看这烟袋,就是谦明为我打的。我们这些人家,在临近十里八乡,谁不羡慕?就是因为有谦明这一家人,多行善事,才把这郭家楼做得像世外桃源一般。”
  “可惜啊,好人没好报,全被这帮土匪给毁了。”
  “土匪来的时候,没人知道,等到后来动静闹得大了,火烧起来了,大家伙才知道遭了土匪。往常时候,谦明家的老三不得了,一身武艺,寻常人哪里近的了身?可是这次的土匪有些门道,连老三都挡不住。”
  “大家都拿了水盆水桶来救火,只见外面有三四十人,见我们来就赶我们走。这时候从里面又出来十几个人,肩上还扛着一些人,为首的一个戴着个老虎面具,甚是吓人。”
  “他们吓唬大家伙,说要杀我们,大家都被赶散了,他们狂笑着骑马去了。大家这才敢出来救火,可是火势太猛,哪里救得了?”
  老大爷长叹一声,嘬着烟袋,不停摇头。方才逃走的人各自叫了人,十几号人拿着棍子农具,小心翼翼在远处看着。此时,终于有人忍耐不住,叫道:“老狗,怎么回事?”
  老大爷咳嗽两声,喊道:“谦明从外地来的朋友,不要紧!你们也过来吧。”
  众人听闻此言,都跑了过来。老大爷叹了口气,说道:“当时来救火的,也是我们这些人。可是实在是救不过来。而且,他们一家在火烧之前,已然被那群土匪杀了。”
  老大爷深深嘬着烟袋,周围的人都是神色黯然,七嘴八舌说了起来:
  “谦明手中把玩的铁胆就在旁边,人烧得炭一般,都快不成人形了。后来入殓的时候,脖子软踏踏的,听大夫说,是被人扭断了脖子。”
  “叔孝是个好孩子啊,护在他爹前面,也被烧成了焦炭,手中握着的剑怎么拿都拿不下来,胸前全是血窟窿。”
  “我们都错怪叔孝了,真是个好孩子啊,就是平时顽劣了些,我们也不应该总是责骂他的。”
  “唉,小兰和小红抱着死在了井里,没有被烧到,看起来是活活被淹死的。”
  “唉,那脸上的表情,当真是死不瞑目啊。我这么大岁数了,看着都想哭。”
  老大爷一阵剧烈的咳嗽,众人连忙拍着老大爷的背。老大爷喘过气来,抽了抽鼻子,说道:“作孽啊。伯忠和仲仁不在,这才逃过一劫。剩下的,加上丫鬟佣人,一共十六个人,十五个都死了,死法各异,不过都残忍至极。”
  “唉,活着的还不如死了的好。”老大爷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周南听出还有人活着,急切问道:“还有一个人活着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周南一愣,问道:“怎么了?”
  老大爷长叹一声:“从庄园里,我们查出了十五具尸体,还有一个人没找到,那就是谦明的小女儿阿琰。唉,我们情愿她死了,也不愿她遭受那种罪。”
  周南心思电转,瞬间心便凉了半截。定了定神,周南问道:“你们看清楚了?”
  老大爷摇了摇头:“的确是看到那群土匪的肩膀上扛着些人,大家伙没往那方面想,谁又注意到了?只是这么久了,阿琰也没露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多半是……唉。作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