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盗匪鹰扬

  中年男子浑身一震,茫然重复了一遍:“天理和公道?”而后凄然摇了摇头,“我只是一介农夫,不知道钦差大人你说的这些。我曾经也信过苍天有眼、善恶有报,只是这么多年来,善人饥寒交迫,恶人享尽荣华,都是真实发生在我眼前的事情。大人现在告诉我,‘天理’和‘公道’是最大的官,小人不敢轻信。”
  周南长叹一声,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周南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认同中年男子的观点。
  是啊,若天理尚存,公道在心,那么怎会有人在内忧外患之下,依旧仿佛蠹虫,攫取着大宋这根摇摇欲坠的大树之上最后的养分?
  难道他们都不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周南心中冷笑。
  他们当然知道。
  他们知道,只是认为大宋这棵大树,已经生存了百余年,理所应当会继续生存下去,断不会因为自己稍微折了些枝叶或者拆了一小片树皮而轰然倒塌。
  他们知道,只是想着即便大宋将倾之时,自然会有人站出来,逐荒奴,救大宋,断不会让荒奴灭了国。而将荒奴赶走之后,他们自然还是自己的富贵王爷、威严大臣。
  周南愣在原地,中年男子眼中的希望渐渐变成了绝望,他喃喃说道:“我就知道,你们的官不够大……我就知道……”
  周南深吸一口气,郑重说道:“实不相瞒,我乃大宋左丞相周南,此次前来,便是为了查处河北情事,圣上给了我自行裁度之权。我答应你的,给河北百姓一个交代,说到做到。”
  中年男子呆在原地,口中又只能重复:“左丞相?左丞相?”
  周南微笑点头,为民笑着扶住中年男子,说道:“怎么,堂堂左相大人亲自承诺,你们还嫌官小不成?”
  “不小了不小了!”中年男子满脸堆笑,万万没想到眼前看起来岁数不大的公子竟然是当朝左相大人。
  周南此时一刻也不想耽搁。
  原本,周南就已经知道征北大军军粮被烧是五神盟所为,他们的背后支柱乃是中山王。虽然自己对中山王失望透顶,但是若贸然指认中山王,单凭此事还扳不倒中山王,圣上也自会装糊涂。
  而且,周南并不打算扳倒中山王。若自己离开朝堂,中山王再一倒,韩野一家独大,兵部凌驾于诸部之上,对荒奴的政策变为进攻为主,那么穷兵黩武,大宋军队远不如已然内乱的荒奴,以大宋近年来殷实的国力,也耗不起。
  而且,云未此次北征,还不知道能不能促进库彻和拿仑利联合,反而帮了荒奴停止内战。周南原以为云未虽然极力主张北征,不过心中自有分寸,和韩野、陈焱那种一心建功立业名留青史的人不一样,拿下燕蓟之地后便止于燕山,既不触及荒奴领土,又能为日后积蓄国力做下铺垫。
  不过,此时的周南却心中没底。荒奴的蓟州主帅在河北这么大闹一通,很难想象云未在顶着如此巨大压力之下不会妥协,要通过大胜来证明自己。而蓟州即便收复,也只是在原定计划之中,并非可以洗刷云未“庸将”之名的大胜。
  周南长叹一声,心中暗叹云未太过大意,竟然造成此时情境,当真是进退维谷。
  当然,在场众人无一能懂。当下,周南鼓励众人,谢过了中年男子一家,而后戴上斗笠、穿上雨披,出门上马行去。
  为民打开门来,只见外间有许多人趴在门缝、墙头上看。那些人见了为民,轰然而散,跑得老远,不过也未归家,站在远处远远看着。
  周南出得门来,笑着再次谢过中年男子。中年男子想要下拜,被周南阻止:“朝廷欠你们的,本相保证,自会还给你们。本相失察,有愧于河北诸府之民,怎当得起你这大礼?”
  周南一回头,看到了在雨中看着自己一行人的村中众人。周南长叹一声,在雨中抱起拳来,向着众人深深一躬,而后翻身上马,一扬马鞭,踏雨而去。
  为民等人连忙上马跟上。众人一路前行,雨也渐小,到了广平府,天色尚早。
  周南进了城门,直向广平府府衙而去。衙役看到一行人,想要阻拦,被为民喝退。衙役们看到随行护卫腰间腰牌,有眼尖的认出乃是禁军,当下不敢怠慢,连忙通秉知府大人去了。
  周南冷哼一声,在众人簇拥下,安安稳稳走了进去,而后坐在府衙之上。
  广平府知府杜远轻正是年富力强,雨后无事,正在与小妾调情嬉戏,被传信人扰了兴致,怒道:“没长眼睛吗?没看到本官正在和爱妾有公事么?”
  传信人战战兢兢,腰都要弯到地下去了:“大人,有一队人,挂着禁军腰牌,闯进府衙去了!”
  杜远轻眉头一皱,冷笑道:“禁军?什么禁军?河北诸府联军在抗击荒奴,哪来的不懂事的禁军?”
  传信人低着头不敢说话。杜远轻在小妾脸上摸了一把,淫笑着说道:“在这里收拾干净,等老爷回来,再收拾你。”
  小妾娇嗔一叠声笑,杜远轻推开小妾,又在小妾屁股上扭了一下,而后恢复威严:“来人,更衣。”
  杜远轻边走边问:“来者乃是何人?”
  传信人答道:“领头的不知是何人,护卫们都是禁军。”
  “此时他们在哪?”
  “在府衙大堂之上。”
  杜远轻眉头一皱,顿了一顿,冷冷看着传信人:“怎么,你们一群人都是饭桶吗?没人拦住他们?”
  传信人的冷汗都要流下来了:“我们拦了,只是……见是禁军,便不敢多拦,怕惹出事端。”
  “事端?平石走时,给本官留下了两千人,加上府中衙役小吏,你告诉我怕惹出事端?什么叫事端?在广平府里,本官就是事端。”杜远轻瞪着眼睛训斥了传信人一番。
  传信人唯唯诺诺。
  杜远轻先找了广平府府军留下来的两个指挥使,让他们集合人马,自己先带了两个最为勇武的都过来。来到府衙之时,只见众衙役执着刀,干向里面瞪眼。
  众衙役看到杜远轻过来,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叫道:“知府大人。”
  杜远轻点了点头,越众而出,向府衙中走去。众衙役跟着,腰杆子也不禁硬了几分。
  杜远轻走到府衙之下,看到府衙之上坐着一名年纪不大的清秀青年,正在翻看自己放在案上的卷宗。杜远轻细细看了片刻,发现自己并不认得那人,皱眉冷声问道:“堂上何人?竟敢擅闯府衙,你可知该当何罪?”
  为民闻言一怒,横眉喝道:“大胆!”
  周南摆了摆手,为民住了口,站在一旁,怒目瞪着杜远轻。周南笑着说道:“久闻杜大人胆色过人,亲政爱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杜远轻还是搞不清周南到底是谁,心下也着实犯了嘀咕,只是仗着自己有兵在手,也不很是惧怕,冷哼一声说道:“本官自然是胆色过人,又亲政爱民。你是何人,为何擅闯我府府衙?你最好快些解释,莫要故弄玄虚,否则按荒奴奸细论处。”
  周南闻言一愣,而后摇头叹道:“看你这么熟练,是不是按照荒奴奸细论处过许多人了?”
  杜远轻冷哼一声,冷冷说道:“阁下既然答非所问,不管你是朝廷来的什么人,那便都是荒奴奸细了。”
  杜远轻看周南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心中着实不悦;而且自己不认得,那便不是左相党的核心人物,自己也不怕得罪,横竖有左相和中山王兜着。
  眼看府军已到,杜远轻冷笑一声,下令道:“给我拿下!”
  为民抽出一截刀来,恶狠狠道:“我看谁敢动手?”
  周南止住为民,玩味得看了杜远轻一眼:“你且莫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周南摸出自己令牌,向堂下丢了过去,不过气力不足,丢到半路便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两人中间。
  杜远轻眉头皱起,看着那东西有些眼熟,当下便努了努嘴,令衙役给自己捡回来。早有衙役争着上前捡回,交给了杜远轻。
  杜远轻拿起令牌仔细端详,心中“咯噔”一声,再看向周南时的表情已有了些不同:“我说兄弟,若你早亮明令牌身份,又何必有这一出?咱们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兄弟名讳如何?在哪高就?”
  杜远轻虽然不在朝堂之上,不过与荒奴的贸易,必定要过自己这里,左相和中山王对自己也是极为倚重,断不会轻易放弃自己。所以,杜远轻也不是太当一回事,只想着与这位同是左相党的“兄弟”冰释前嫌。
  周南笑了笑,说道:“你不认得令牌么?我便是左丞相周南。”
  杜远轻一愣,而后想起了众人说起的左相大人:三十出头,面貌俊朗,面容白净,一双眼睛温和而又坚毅——心中已然信了三分。加上为民等人都是禁卫腰牌,不由又信了几分。
  杜远轻干笑两声,缓缓问道:“下官不认得左相大人,这腰牌虽的确是左相大人的腰牌。只是左相大人不在京中,却跑来广平府,却是让下官怎么也想不通。”
  “圣上派我为钦差,前去调查河间府征北大军粮草被焚毁一事。今日只是路过广平府,便来叨扰杜大人了。”周南不疾不徐说着,仿佛刚刚的不愉快并未发生。
  杜远轻见周南将方才自己的无礼轻轻揭过,情知这是给了自己台阶,于是连忙就坡下驴,再不提及方才的话题:“左相大人能来,杜某当真是三生有幸,何谈‘叨扰’二字?河北诸府为大宋防备荒奴百余年,民生凋敝自然也是有的,虽然朝廷不收赋税,不过还是极为艰难。盗匪多些也是自然的。”
  杜远轻口头上如此说,心中又笑:“那征北大军的粮草是被你和中山王养的江湖人士烧了的,说得好像你不知道一样。不过此等事情,竟然亲自离京来查,怕不是有什么变故,我得好好问问。”
  杜远轻邀了周南回自己宅邸,再分宾主,各个入座。杜远轻要叫上广平府中官府大员,被周南笑着拒绝了:“咱们说说便可,这次我是秘密前来查访,不宜让太多的人知晓。”
  杜远轻心领神会,笑着答应:“下官知道了。那便只有咱们,下官来设宴,款待左相大人。说起来,左相大人是第一次过了黄河吧?”
  周南点了点头:“的确。本相出京次数也少得可怜,便算是出京,最多也就去去应天府等地罢了。”
  杜远轻笑道:“若非河北要防备荒奴,兹事体大,本应是杜某前去京城,与左相大人走动走动。谁知竟然是左相大人先来了河北,岂非天意在此,要左相大人受杜某款待?”
  “等下次杜大人去了京城,周某再行招待。”周南笑着说道。
  两人相视而笑。之后便说些河北闲话,周南也未问得太深,只是对于河间府的盗匪情况多问了几句。
  杜远轻心知肚明,也知道周南心知肚明,此时既然周南明知故问,也就乐得顺势而答,将事情掐头去尾说了一些。
  周南叹道:“未曾想到,河间府盗匪竟然如此猖獗,公然袭击朝廷大军的军粮,当真是目无王法。”
  杜远轻跟着叹道:“可不是嘛。只恨盗匪狡诈,滑不溜秋,我们河北六府联军多次围剿,竟然也未曾剿灭。还望左相大人多拨些钱粮,好让河北诸府更进一步,早平匪患。”
  周南笑了笑,说道:“杜大人放心。哎呦,你看看我,老毛病又犯了,说好了不谈政务,没想到说着说着又说到这里了。周某与杜大人虽是初见,不过神交已久,且投缘异常,今日只论私交,不谈国事,杜大人意下如何?”
  杜远轻哈哈大笑:“正合下官之意。”
  周南举起酒杯:“都说了只论私交,杜大人这一句‘下官’可不太好吧?”
  杜远轻又是一阵大笑,举起酒杯假意赔罪:“对对对,都是杜某的错。不过左相大人这一声‘杜大人’,和杜某也算是扯平了。”
  两人相视而笑,满饮杯中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