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劫波过后

  袁彬走出宫门,脑海里仍浮现着胡濙的笑容。
  看来这位礼部老尚书跟自己的老爹以前是故交,至于他们怎么认识的,袁彬完全不知。当年的风云动荡,英雄草莽,忠臣逆贼,每个人的命运在天下大势的巨浪中沉浮,建文旧臣与靖难新贵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交情,自然也是合理的。
  袁彬用力甩甩头,甩去脑子里一团乱麻般的思绪。
  走出宫门已是午时时分,烈阳当顶,心情……算不上舒畅。
  尽管九死一生过了眼前的生死劫,可袁彬心中总有一种危机感,他知道自己得罪了什么人,知道这个人手中掌握着怎样滔天的权势,而袁彬,不过是个小小的锦衣校尉,唯一的护身符不过只是天子近侍而已,这张护身符也并不那么灵验,毕竟天子对他不过只是有了一点印象,以后若自己出了什么纰漏,天子大概率不太可能保他,挥挥衣袖就像看别人踩死一只蚂蚁。
  被强大的仇敌窥视的感觉太糟心了,袁彬不知道王振什么时候会冷不丁再次对自己出手,不知道王振会用怎样的手段将自己置于死地,头顶时刻悬着一柄利剑,久悬而不落最是折磨人心。
  回到正东坊的家中,袁彬跟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老爹问了安,然后进屋子翻箱倒柜找了许久。
  “抄家呢?你到底在找什么?”袁忠神情不满,头顶隐隐有雷云聚集,对袁彬来说,这是不祥之兆。
  “爹,孩儿找书呢,您当年从宫里抢出来的书还剩多少?”袁彬陪笑道。
  袁忠哼道:“当年宫城乱成一锅粥,宫门即破之前,人人都在抢金银细软,我只想给建文陛下留点学问,或许来年陛下会东山再起……”
  说到这里,袁忠忽然一顿,不敢再说了,大逆不道的话题太敏感,袁家经不起折腾了。
  “反正,我从御书房和藏书阁弄了很多书出来,大概四五个大箱子,趁着宫门未破之前,我偷偷将箱子搬回家,挖了个大坑,全埋在地下了……再后来,永乐皇帝迁都,我那年已被大赦,于是雇了车马将这些箱子迁到了这里,嗯,仍然埋在地下,就是院子左边的银杏树下。”
  袁彬愕然:“埋在地下?爹,那可是书啊,纸做的,这些年了不怕被虫咬坏了吗?又不是金银,为何要埋在地下?”
  “你懂个屁!改朝换代,前朝旧物杀人诛心之由,若被人知晓,便是天大的祸事,我敢让人知道吗?”袁忠顿了顿,又道:“至于那些书,埋进地下之前我已包裹多张油纸,箱内以铁皮密封,这些年或有少许损毁,但大多是无碍的。”
  袁彬笑道:“甚好,还是爹高明,您当年的无意之举,如今帮咱们过了一道生死大槛。”
  “昨夜你带去皇宫的那本书起到作用了?”袁忠眼睛眯了起来。
  袁彬点头:“作用不小,陛下已对孩儿有了印象,孩儿不仅讨了陛下一道旨意,允我随时进禁宫藏书之地翻阅书籍,还在陛下面前埋了一道伏笔,爹,您收藏的那些书便是咱们的保命之本,您可得好生藏妥,莫被任何人知道。”
  袁忠皱眉:“保命之本是什么说法?陛下喜欢那些书?”
  “当年建文皇帝是儒雅好学之君,酷爱读书,宫中藏书自然是稀世珍本,今早陛下瞧见了,对那本书爱不释手,因为那本书,他才对孩儿有了印象,孩儿跟陛下说,这样的书家中还有,改日呈献陛下,陛下喜不自胜,对孩儿青眼有加,爹,咱们的命算是暂时保住了,有了陛下的圣眷,王振那阉贼至少这一两年不敢对咱们动手。”
  袁忠摇摇头:“还是要小心,王振没那么简单,否则也不会以阉人之身号令朝堂,文武百官莫敢言怒,你在宫中当差,事事当如履薄冰,稍有差池便落了他人圈套,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袁彬眯着眼笑道:“孩儿非鲁莽之辈,自会小心。若有机会,孩儿仍会再邀圣眷,待陛下对孩儿渐渐倚重之时,何惧王振这个阉贼。”
  袁忠阖眼挥了挥手:“那几箱子书留给你,如何处置由你决断,家里厨房有些风干的肉,是夏末时从猎户手里买的野味,你割几斤下锅煮熟,给铁家送去,可怜铁家父子,无辜被咱们牵连,往后你要好好待铁符,以亲兄弟事之。”
  “是,孩儿明白。”
  …………
  野味是狍子肉,北方荒原山林较多,每到狩猎季节,狍子是最容易捕获的。有经验的老猎户遇到狍子只需大吼一声,狍子便傻呆呆地站立不动,半天没回神,捕捉轻而易举,所以狍子自古以来被人成为“傻袍子”,外号还是很有道理的。
  袁彬在厨房里割了几斤狍子肉,想了想,索性将剩下的整块肉都取下来,锅里添上水之后,将肉放进锅里煮熟,捞起来放进食篮里,跟院子里的老爹打了声招呼便出门去了铁家。
  铁家只有父子二人,昨夜铁家父子被抬回来时,铁符的伤势很重,相比之下铁雄的伤势较轻,过了一晚已然能起床下地了,此刻铁雄正艰难地半躺半坐在院子里,瑟缩着肩,一脸病容愁眉苦脸地叹气,身上裹着毯褥,换了干净的衣裳,能照顾得如此精致,显然是王素素所为。
  袁彬进了院子跟铁雄问安,上前仔细看了看铁雄的伤势,铁雄看着袁彬欲言又止。
  袁彬似乎知道铁雄要说什么,笑着道:“铁叔您放心,咱们这道坎儿算是过去啦,是侄儿不懂事,牵连了您和铁符,侄儿保证以后绝不再拖累您。”
  铁雄喜上眉梢,摆了摆手:“都是一家人,不说牵不牵连,我已是这把年纪,早早晚晚要埋进土里的,担心的只有铁符这浑小子,铁家只有这一根苗儿,我死不足惜,就怕断了铁家香火啊……”
  “铁叔,有侄儿在,铁符保管无事,纵是有事,保管有惊无险。”
  铁雄叹道:“我啊,不求你和铁符飞黄腾达,你俩没那命,只求你们平安活到老,多给自家添丁加人,你和铁符都是家里的独苗儿,若是断了香火,我和你爹九泉之下亦难瞑目,无颜见祖宗。”
  “是是是,以后侄儿先生一窝崽子再出去犯浑,否则绝不惹是生非……”
  铁雄笑骂道:“正经不了几句便说混账话了,来看铁符的吧?他在屋里躺着,你滚进去吧。”
  袁彬笑嘻嘻地走进屋。
  屋里光线很暗,铁符趴在床榻上正有气无力地哼哼,身子稍微动弹一下便牵扯了伤口,发出凄烈的惨叫。
  看着铁家父子的惨状,袁彬心头一阵难受。
  生在这个世道,活下去已成了最大的奢求,奸人当道,天昏地暗,视万民如蝼蚁,何年何月得太平?
  袁彬拎着食篮,随意朝桌案上一搁,懒洋洋地道:“行了,别叫得跟杀猪似的,咱们从小到大挨过那么多揍,早已是家常便饭,只不过这一次挨得重一点而已……”
  铁符艰难地翻转半个身,泪眼婆娑地道:“‘只不过’?你挨一顿试试!你知道东厂番子的鞭子落在身上有多痛吗?每抽一鞭都仿佛要了我半条命,人家那鞭子上有倒刺,还沾了盐水,一鞭下去带起一块皮肉……”
  袁彬眼中寒光闪烁:“东厂番子抽了你和你爹多少鞭?”
  铁符哭丧着脸道:“不到十鞭我和我爹便晕过去了,他们便没再抽,后来不知为何把我和我爹送回来了,若多抽几鞭,此时此刻你正好赶上给我和我爹收尸,再给我们办丧事……”
  袁彬心中有数,东厂番子为何把铁家父子送回来,应该是听到了自己已被调任天子近侍,他们怕给王振惹出麻烦,这才放了他们。
  “铁符你放心,你和你爹受的苦,我发誓一定报还回来。”
  铁符没精打采地道:“罢了,我不想报仇,能保住性命就好,袁彬,他们都是权势人物,我们斗不过的,你莫犯浑了。”
  袁彬注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有朝一日,我也会是权势人物,你信吗?”
  铁符愣了,上下打量他,半晌迟疑地道:“信……吧?可是,权势人物不都是欺负穷苦人的吗?”
  “我是穷苦人出身,就算有一天掌握了权势,也不会欺负穷苦人,而且我还要帮穷苦人说话。”
  铁符想了想,道:“我想帮你,但不知怎么帮你。袁彬,你若有了权势,这世道应该有救了吧?”
  袁彬沉默半晌,苦笑道:“可能……还是没救,毕竟当了官还念着穷苦人不易的人不多,……不是不多,而是太少了,我一个人救不了世道。”
  铁符颓然道:“是啊,太难了。世道这么黑,你一个人能做多少……”
  袁彬微笑,脸上却有着无比坚定的光辉:“你错了,世道再黑,终有一些人不甘穷苦人受欺凌,他们终归会站出来的,迟早而已。我不过是其中之一,在这世上维持天理公道的,绝不仅仅只我一人,只不过他们还在犹豫,还在抵抗心中的懦弱,一旦有一天他们战胜了恐惧,他们便和我一样,变成打破这漆黑世道的一道光。”
  铁符若有所思,深深地注视着他:“我发觉你经历了这场劫难后,人有些变了,可我说不出你究竟哪里变了,总之,跟以前不一样。”
  袁彬叹道:“以前咱们都活得浑浑噩噩,咱们从小住在正东坊,遇到过多少不平事?那些可怜的暗娼,难民,乞丐,他们被官兵欺凌,被无赖殴打,咱们大多时候都只能视而不见,因为我们其实也懦弱,也害怕,可是我遇到了更大的不平后,终于发现我已忍无可忍了,或许,我就是在那一刻忽然战胜了心中的懦弱吧。”
  自嘲般一笑,袁彬接着道:“一腔血勇过后,其实心中的懦弱还在,直到如今,我仍在与内心的懦弱战斗,仍是败多胜少,可是我相信,如果将来我遇到了更大的不平事,我还是会站出来,所以我现在尽管危机重重,可我的心里很舒坦,因为我活得不亏心。”
  铁符身子扭了一下,扯动了背后的伤口,痛得哇的一声惨叫,倒吸着凉气重新趴回床榻上,半晌才缓过来,叹气道:“其实吏部那事儿刚发生时,我是不大赞同你这么干的,觉得你纯粹在找死,后来我和我爹被东厂番子拿进诏狱,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后,我反倒想通了,你是对的,这样的世道如果没人站出来,那么它将永远黑暗下去,你和我还有咱们的长辈都逃不过去,终究沦为他人刀下的鱼肉,索性不如跟他们拼了!”
  袁彬笑道:“难得你个混账也有觉悟的一天,我很欣慰。”
  铁符扭头瞪了他一眼:“别用长辈的语气跟我说话,你又不是我爹。再说,我若是混账,你是什么?别忘了咱们从小到大干过的混账事儿,全都是你领头。”
  袁彬坐在床榻边翘起了二郎腿,气定神闲地道:“如果我是你,说话一定客客气气,因为你现在无法动弹,而我,想怎么抽你就怎么抽你。”
  铁符一滞,接着悻悻一哼,人在矮檐下,暂时忍气吞声了。
  袁彬拎过食篮,里面有刚煮好的肉,正散发着一阵浓浓的肉香。
  铁符吸了吸鼻子,赫然扭头,看见食篮里的肉,惊喜地道:“多少年没见你如此客气过了!居然拎着肉来看我,而且还是煮熟的肉……”
  袁彬一愣,眨了眨眼,道:“呃,你可能对我有什么误解……是的,我不可能这么客气,以后也不会,别忘了你身负重伤,刘大夫说了,你至少半个月不能沾荤腥。”
  铁符怒道:“那你拿肉来干嘛?”
  袁彬淡淡地道:“心疼你沾不了荤腥,我只好勉为其难把肉拿到你面前,吃给你看,我吃,你看。”
  铁符又惊又怒,两眼瞪得如铜铃。
  袁彬仍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撕了一块肉下来,在铁符的鼻子前晃悠了一下,道:“香吗?看仔细了,好生瞧瞧我是怎么吃的……”
  说着袁彬将肉塞进嘴里,使劲地嚼个不停,嘴里还发出吧唧声,眼睛半阖,神情享受。
  铁符眼都红了,浑身气得瑟瑟发抖,可身上的伤太痛,他不敢动弹。
  “嗯嗯,好吃,太好吃了,烹煮时我放了盐和大料,慢火煮了小半个时辰,正好入味,可惜的是有肉无酒,实在是美中不足,少了几分雅兴……”袁彬仿佛生怕铁符气不死似的,悠悠说道:“你在此处等我,我去买二角酒来,有酒有肉,不亦快哉。”
  铁符怒极大声道:“你够了!气死了我,这世道可就少了一道光!”
  “没关系,还有很多道光在等我发掘,你可瞑目矣。”
  铁符忽然平静下来,冷不丁道:“你和素素的亲事快到日子了吧?”
  这句话终于让袁彬的心情瞬间不快乐了,脸色迅速一变,无比愤恨地瞪了铁符一眼。
  “你我兄弟非要两败俱伤吗?你就不能让我独自快乐一阵?”袁彬黯然叹息。
  铁符冷笑:“凭什么你快乐了,我却被你气得半死?有难同当才是真兄弟。”
  “袁彬,别拖了,你躲不过去的,今早我还听我爹说,你爹和王叔正商量着请个道士,掐算良辰吉日去王家纳采呢。”
  袁彬的心情愈发低落,手里的肉也不那么香了,意兴阑珊地将它扔进食篮里。
  “杀才!都给你了!好生保存起来,你和你爹至少半个月不能沾荤腥。”
  铁符不解地道:“你咋还是这般不情不愿呢?我以为你和素素经历了这道劫难后,应该已经两情相悦了才是,成亲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袁彬沉默一阵,轻声道:“没那么简单,素素很好,只是……我如今头上还悬着剑,在宫里当差,离司礼监王振近在咫尺,说不定哪天便被那阉贼害了性命,说实话,我如今每日进宫点卯都是怀着必死之心,我怕自己拖累了她,我死便死了,可是她呢?她还那么年轻便要当寡妇,一辈子被人闲言碎语指指点点,甚至,我死之后,王振多半也不会放过她,如今我实在是左右为难,怕伤了她,又怕害了她……”
  铁符嘁了一声,不屑地道:“优柔寡断,算什么大丈夫!我只问你一句,你心里可喜欢素素?”
  袁彬默默点头。
  “那不就得了,你情我愿,两情相悦,当然要成亲,日后同睡一屋,同卧一榻,生一炕的娃,夫妻平淡过一辈子,你想那么多作甚?死劫永远都在,就算你不跟她成亲,难道王振就会放过她吗?索性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这头生娃,那头你豁出去跟王振斗,若是不逮,全家共赴黄泉也热闹。”
  袁彬沉思半晌,脸上渐渐露出明悟之色。
  含笑看了铁符一眼,袁彬笑道:“看不出你这粗鄙汉子竟也有如此豁达的念头,如今反倒要你来开导我了。”
  狠狠一咬牙,袁彬露出从容赴义之色,猛地一拍大腿,道:“好,成亲就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