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逆转绝境 下

  挣命的时刻,每句话都要说得恰当,袁彬如今唯一的指望便是圣眷,若无圣眷,便是死路一条。
  举目皆敌,生死一线。袁彬踩着刀尖,要走出一条生路。
  一本失传的孤本吸引了朱祁镇的注意,算是开了个好头。
  “回陛下,家父曾在建文朝时任过宫中侍卫,当年永乐皇帝靖难,王师破了应天城,宫中侍卫宫女皆逃散,家父在乱兵之中抢得一些当时宫中留存的书籍,陛下手中这一本便是家父所抢书籍的其中之一。”袁彬规规矩矩地答道。
  朱祁镇翻着书,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当年有编纂官入宫清理财物,许多当世的孤本都不翼而飞,只是当时兵荒马乱的无从查起,原来都入尔父之手。”
  顿了顿,朱祁镇似笑非笑地盯着袁彬道:“尔父是侍卫武夫,破城之时别的宫人只抢金银珠玉古画珍奇,尔父一介武夫为何却要抢书籍?这些物事可比不得金银值钱。”
  袁彬装作羞惭的样子,垂头道:“回陛下,家父当年原本是打算抢金银的,只是那时他慢了一步,待到他准备弄点值钱的物事逃散时,却发现宫中值钱的东西都已被那些宦官宫女们席卷一空,唯独剩下这些孤本书籍无人问津,家父别无他法,只好将书籍带走。”
  朱祁镇大笑:“你倒是老实得很,不错不错。”
  连说两个“不错”,袁彬顿时心中一安,这句评价或许只是随口一说,但旁边那么多的宦官都听见了,那么,这两个“不错”是不是会传到司礼监王振的耳朵里?
  只是,这样还不够,远远不够。
  袁彬仍保持垂头的姿势,道:“陛下,标下愿将家父当年所存全部孤本善籍献予陛下,求陛下恩准。”
  朱祁镇犹豫道:“此事……不妥,朕岂可夺臣之产,说出去那些言官御史们会骂的。”
  “陛下,那些书原本就是宫中的,标下只是物归原主罢了,再说标下和家父不是读书人,也不知如何保存书籍,若是在标下家中继续存放,恐怕过不了几年,那些书便被虫蛀蚁噬,所存无几了。宫中存书之法自不比标下家中那般粗鄙,想必一定能将书籍保存得更好,足以留给后世。”
  朱祁镇听得一阵心疼:“你家存书真是……哎,孤本可经不得损坏呀,袁彬,你便将书献上来,朕来保存便是。”
  “标下谢陛下成全。”
  旁边的宦官焦急地看着天色,捂着嘴咳了好几声,提醒朱祁镇该视朝了。
  可朱祁镇却浑若未闻,此刻他的心情不错,一心求道的他想到马上能入手好些孤本,其中说不定便有一些失传已久的修道善籍,他的心情简直雀跃起来,视不视朝的已不重要,每日在金殿上听那些朝臣们打嘴仗,还有一些不怕死的言官逮着芝麻绿豆的小事对他这个皇帝指手画脚,天子不像天子,朝臣面前像个孙子,有什么意思?
  迟疑片刻,朱祁镇又道:“虽是你献予朕的,但名不正则言不顺,被朝中言官知道了,说出去终究不好听,袁彬,朕不若赐你些银钱,便当是朕买下这些孤本,如此也好掩悠悠众口,如何?”
  袁彬心念电转,银钱……袁彬当然喜欢钱,只是如今这关口,钱反倒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他要的是求生啊。
  “君所赐,标下本不敢辞,只是那些书本就是宫里的东西,家父当年妄取之,如今再卖给陛下,说出去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倒教世人取笑,故标下不敢受君所赐。”
  朱祁镇皱眉:“钱都不要,莫非你想升官不成?”
  “标下未立寸功,岂敢有如此不自量力之念,若陛下定要有所赐,标下斗胆说个事,求陛下恩准。”
  朱祁镇漫不经心地翻着书,淡淡地道:“你说吧,若朕能做到,当可答应你。”
  袁彬眨了眨眼,道:“标下见陛下求道之心甚诚,每当陛下在这临溪亭中打坐悟道之时,标下站在陛下身后似也有所悟,依稀能感受天地之灵气汇于陛下龙体金身,标下远远瞧着也多少受了些遗惠,故而标下斗胆,若陛下能允许标下偶尔翻阅一下那些孤本善籍,标下便心满意足了。”
  朱祁镇的目光终于从书本上挪开,惊异地看着袁彬。
  “尔之所请,似乎有些……你识字么?”朱祁镇犹豫道。
  “回陛下,标下识字不多,家父从小断断续续教了一些。”
  “只是勉强识字,道家那些书籍你能看懂?”
  袁彬笑了笑:“标下看不懂,但上面有好些图画呀,标下便照着图画随便比划几下便是,其实标下看不看书的无所谓,只是愧受君赐,陛下又欲掩人之口,做个名正言顺,标下便斗胆提此事,只是个让朝臣和天下人闭嘴的由头罢了。”
  朱祁镇顿时龙颜大悦。
  袁彬提的要求和一番话,说是溜须拍马也不为过,但他句句都拍到朱祁镇的心窝子上了。
  首先是朱祁镇求道之心甚诚,袁彬说站在他身后都能依稀感受到天地灵气,还能受些遗惠,说明朱祁镇求道之路没错,是有效果的,其次是袁彬请求翻阅修道书籍,朱祁镇对求道之人向来都有好感,当年他还是太子之时,便召了许多方士入东宫论道炼丹,袁彬请求翻阅道家书籍,有求道之心,如此便给了他一种“志同道合”的亲切感。
  最后袁彬说这个请求是为了掩天下悠悠众口,不让朱祁镇被朝臣们参论是非短长,这便是为主分忧的好臣子,如此一番马屁拍得颇为高级,朱祁镇怎能不龙颜大悦?
  “哈哈,如尔所请,朕准了。日后修道之时若有不甚解之处,朕允尔可入宫中藏书处翻阅典籍,若典籍无所记载,尔亦可当面问朕,朕或可为尔释疑一二。”
  旁边的宦官听得真切,赫然抬头,惊愕地看了朱祁镇一眼,接着马上垂头继续保持恭顺状。
  袁彬大喜过望,双膝跪倒:“标下谢陛下恩典,吾皇万岁!”
  性命终于暂时保住了!
  朱祁镇顺势将书本收起,看了看天色道:“好,视朝吧。”
  宦官急忙命仪仗开路,御辇载着朱祁镇,慢慢悠悠朝金殿行去。
  …………
  司礼监。
  宽敞的大屋子里点着熏香,烟雾缭绕如临仙境,伴随着浓烈刺眼的恶俗香味,让人对仙境丧失向往。
  王振盘腿坐在暖炕上,桌上点着蜡烛,他佝偻着腰,手执狼毫,眯着眼一笔一笔地批阅着朝臣们的奏疏,每一笔落下,奏疏上皆是鲜红的朱字。
  这是宫闱中众所周知又讳莫如深的秘事。
  自从朱祁镇登基后,他本人一心求道,想当仙人的梦想远远胜过当皇帝,于是便将奏疏的批红权当作不值钱的烂白菜扔给了王振,从此王振掌握了奏疏的批红权,每一个红字都代表着皇帝的意志,批阅过的奏疏发与内阁和六部,便当作是皇帝的意旨,无人敢违。在司礼监的屋子里,他王振便是隐藏在幕后的大明皇帝。
  王振权势滔天,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不仅因为他掌握司礼监和厂卫,更重要的是,他有批红权。
  桌上的光线黯了下来,王振取过一支针,轻轻将蜡烛拨弄了一番,光线顿时恢复了明亮。
  屋外传来细碎轻悄的脚步声,脚步声走到门口时一顿,似迟疑踯躅不敢进。
  王振虽年迈,却也是耳聪目明,早已听到了脚步声,淡淡朝门外瞥了一眼,道:“门外是谁?有何事禀报?”
  一名宦官走了进来,朝王振跪下,轻声道:“禀公公,出了一桩小事,东厂的何大档头不知如何处置,差人送消息进宫,请示公公的意思。”
  王振哼了一声:“小事都需要杂家亲自处置,要他何慧何用?太平粮吃久了,事儿都不会办了是吧?”
  小宦官眨眨眼,道:“那奴婢便去回了何大档头?”
  王振将狼毫搁在笔架上,道:“说来听听,出了什么事?”
  小宦官道:“一个时辰前,有东厂番子在内城护城河边发现了一具尸首,经查实,是东厂麾下吏部衙门坐探陈东福,东厂仵作查验了尸首,表面上看,陈东福是醉酒失足落水溺亡,可实际上,他胸口的膻中穴有一处很轻微的针眼,仵作剖尸后发现那一针将内腑气机截断,是为致命之伤,除此外,他的脖子亦有轻微勒痕,显然并非落水而亡,而是有人谋杀。”
  王振不耐烦地皱眉:“死个坐探而已,这也要跟杂家说吗?既是谋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难道要杂家教何慧如何办案?他是吃干饭的?下面这些小崽子越来越没用了,改天定要换一批能干的人!”
  小宦官垂头道:“公公说的是,陈东福的死因已查明,东厂甚至查出在他死之前,曾有军士看见正阳门外与人相谈,此人有重大嫌疑,按理东厂可将其拿问,只是何大档头有一事不敢妄动,特着人送消息入宫,请示公公。”
  “何事?”
  “那个谋杀陈东福的嫌疑人,是最近得罪公公甚深的锦衣校尉袁彬,近日被陛下调到御驾之侧侍候,何大档头可没那胆子拿问陛下身边的人,故而请公公示下。”
  王振一直眯着的眼睛顿时睁大了,眼中露出精光:“袁彬?呵,呵呵……”
  听着王振的冷笑,小宦官不寒而栗,垂头大气不敢喘。
  “这家伙是个人才呀,刚刚逃出生天,又杀了东厂的人,他是一心想求死么?”王振冷笑道。
  “跟何慧说,待今日陛下视朝过后,袁彬下了差,出宫时将他拿下,快审快判,晚间便把他的性命结果了吧,还有他的家人朋友,一并连坐,陛下那里,杂家自去解释,一个小小的校尉,犯了王法便不能拿了么?笑话!跟何慧说一声,别让袁彬死得太痛快。”
  小宦官一凛,急忙应命,起身便待退出屋外,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小宦官一愣,停下了脚步。
  屋外又进来一名宦官,脚步比较匆忙,进了屋先朝王振行礼,然后道:“禀公公,陛下身边的宦官递出消息,刚才陛下在临溪亭打坐悟道,身边的锦衣侍卫袁彬献上一本纯阳子亲笔批释的《道德真经心传》,此书为绝世孤本,陛下大喜,特允袁彬可随时翻阅陛下的藏书,更言称若袁彬对修道有不解之惑,陛下可为他释疑……”
  王振一愣,接着大惊:“陛下对他竟如此……”
  话声一顿,王振露出阴冷之色:“好个袁彬,杂家倒真小瞧了你,走眼了,呵呵,走眼了啊!”
  王振气得不行。袁彬本是个小人物,吏部官员一案里胆敢越级告御状,在王振心里早就将他判了死刑,虽说被调到天子身边,但王振不急,迟早会有法子弄死他,待到陛下慢慢忘了这个小人物,他的生死还不是随便自己拿捏。
  没想到这个袁彬不简单,竟能想出法子让陛下对他的印象深刻。
  在宫闱里,“印象深刻”的分量可是很重的,天下官场熙熙攘攘,无数官员做政绩,扬声名,求的便是扬名天下,最终所求者无非四个字,“简在帝心”,一旦天子心里记住了这个人,有事没事想起这个人,那么这个人离飞黄腾达就不远了。
  可是,要做到简在帝心何其之难,天下那么多官员都做不到的事,袁彬却轻松做到了,从今日起,袁彬的名字算是牢牢记在天子心里,他甚至可以自由出入天子藏书之处,往后与天子见面甚至单独聊天的机会不知凡几,只要这个袁彬不是蠢货,想必天子会对他越来越喜爱。
  权势滔天的王振,此时却发现自己竟然不敢动袁彬了。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权势是谁给的,他终归是残缺之人,是天家的家奴,家奴就得有个家奴的样子,就得守好家奴的本分,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未经主人允许,家奴敢当着主人的面杀主人的狗吗?
  好气啊,可还是要保持微笑。
  花了很久的时间平复了心中怒气,王振深吸口气,缓缓道:“杂家知道了,你下去吧。”
  报信的宦官恭敬告退。
  另一名小宦官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顿知事有变化,于是上前小心翼翼地道:“公公,陈东福被谋杀之事,您看……”
  王振冷声道:“什么谋杀?明明是他自己醉酒溺亡,何慧的眼睛瞎了么?”
  “是是是,奴婢明白公公的意思了。那么袁彬的家人朋友……”
  王振怒道:“你也聋了么?陈东福自己醉酒溺亡,关袁彬何事?关他家人朋友何事?”
  “是,奴婢马上将公公的意思送出宫外。”
  说完小宦官忙不迭小跑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王振一人,桌上烛台光线再次黯淡。
  王振阖上眼,喃喃自语:“袁彬……有点意思,一不留神倒成了人物,呵呵。”
  …………
  金殿朝会,如往常一般争闹,一桩小事都能引起朝臣之间的谩骂甚至动手打架,每次朝会过后都是一地鸡毛。
  朱祁镇面无表情消极怠工,反正朝中所有的大事全由内阁大学士决定,作为皇帝他的作用不大,当然,并非皇帝没有权力,而是他与朝臣们的观点相差甚远,对某件事的处置固然可以坚持己见,但往往会引发许多连锁反应,比如朝臣对圣旨的不配合,比如动不动就以死相谏,或者痛哭流涕请求辞官等等,久而久之,朱祁镇也特别厌烦这种套路,最后索性由得内阁和朝臣们去处置,除非遇到他必须坚持的事情,一般来说他是不会太过干涉朝政运行的。
  鸡飞狗跳的朝会结束,朱祁镇迫不及待地起身离开,在朝臣的恭送下,朱祁镇身形一转便走了,摆驾谨身殿更衣。
  而袁彬此时也下了差,宫中值守有规矩的,皇帝身边的侍卫也会轮换值岗,袁彬只守到朝会结束,便挎着绣春刀施施然朝宫门外走去。
  走下汉白玉石阶时,恰逢一群刚散朝的大臣三五成群,袁彬立马站在一旁,躬身而立。
  校尉是武夫,朝臣是文官,论品级论文武之别,袁彬都比他们矮一截,给他们让道是礼仪。
  朝臣们经过袁彬身边,没人拿正眼瞧他,视若无睹地走过去。
  袁彬躬身望地,忽然看到一双穿着黑色平步官靴的人站在自己身前,袁彬愕然抬头,却见一名穿着二品官服的老者捋须笑吟吟地看着他。
  袁彬急忙见礼:“标下袁彬,参见老大人。”
  老者摆了摆手,笑道:“免礼,你便是袁彬?呵呵,老夫礼部尚书胡濙。”
  “袁彬拜见胡老尚书。”袁彬再次行礼。
  “罢了,老夫只是想见见你,听说你已被调任宫中,呵呵,不错不错。”
  袁彬疑惑道:“老大人认识标下?”
  胡濙避而不答,而是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点头道:“模样端正,气态平和,袁壮士有福,生得佳儿,可喜可贺。”
  袁彬听懂了,原来他认识自己的父亲。
  正要发问,胡濙挥了一下官服袍袖,道:“行了,老夫要走了,代问尔父安好,你带个话给你父亲,若有闲暇,不妨来老夫府上坐坐,年纪大了,老友越来越少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