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逆转绝境 上
袁彬敬畏生命,他不愿杀人。
可是今夜此时,袁彬已心生杀机。
眼前这个陈公公必须杀,他若不死,袁彬和家人朋友永无宁日。陈公公是小人,从古至今,小人最是难缠,宁可得罪千军万马,不可得罪一个小人,小人的心态和性格通常都是扭曲的,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若被小人记恨上,终其一生都要提防被他暗算,陈公公不除,袁彬和家人的一生都将活在战战兢兢的戒备中,一刻不得安宁。
漆黑的夜色里,袁彬走在前面,陈公公走在后面,看着前面袁彬的背影,陈公公眼神贪婪,嘴角却露出一丝冷笑。
太天真了,以为给自己送点银子就能躲开厂卫的报复了吗?自己不过是东厂麾下一名小小的坐探而已,他的权力只是给上面打小报告,告黑状,而且还只限于吏部范围内,今夜只不过意难平,领了几个番子狐假虎威上门威胁了袁彬一番,这小子就被吓坏了,急忙主动给自己送银子。
这样的怂货居然能在宫闱中闹出天大的动静,成为司礼监王公公的眼中钉,真是不可思议。
袁彬暗藏的杀机,陈公公并未察觉。
在他的认知里,一个处于生死边缘的人只能奋力求生,连自己的性命都悬在半空中,随时可能踏进鬼门关,处于生死边缘的人应该是怎样的表现?跪地求饶,贿赂也好,磕头也好,用尽一切办法求得一线生机,怎么可能还敢做下杀人除仇的大案?
所以陈公公并无防备,哪怕袁彬领着他离正阳门越来越远,走的路越来越黑,道路越来越偏僻,陈公公还是没有察觉到即将来临的夺命危机。
贿赂,求饶,大抵也是伤面子的行径,选一个偏僻的地方也在情理之中。
不知走了多久,陈公公发现已经身处一个不知名的巷道里,这才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这里不应该是求饶或贿赂的地方,这里更像是灭口埋骨之地!
“站,站住!够了,袁彬,你领杂家来此地究竟意欲何为?”陈公公惶然了,一边厉声呵斥一边举目四顾。
袁彬站住,转过身来,神情仍旧带着讨好的笑容:“当然是避人耳目,给公公您送上孝敬呀。”
“你你你……袁彬,你别诳杂家,究竟要做甚?你可想清楚了,敢对杂家动手脚,你和你家人朋友的性命可就神仙难救了!”陈公公胆寒心颤,不自觉地退了几步。
袁彬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峻:“陈公公,我想请问一下,如果我不杀你,我和家人朋友的性命是否能保住?”
陈公公脸色苍白,闻言瞋目道:“当然……能保住!我给上面一封密奏,说……说你已知罪认罪,愿悬崖勒马,弃暗投明,从此一心为王公公效力,王公公体察之后,便能饶了你和家人的性命。”
袁彬噗嗤笑出了声:“你可真逗,陈公公,你是个什么货色,你有几斤几两,难道自己心里没数么?你,不过是个小小的东厂坐探,无权无势,仰人鼻息,以你的地位,连王公公的面儿都没资格见,却妄言什么一封密奏,你有那么大的面子吗?”
陈公公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终于明白,袁彬果然对他动了杀机,今夜已谋划要杀他。
“陈公公,既然我杀不杀你,我和家人的性命都难救,为何我不能索性杀了你呢?反正没救了,临死之前找个垫背,这也合情合理,对吧?”袁彬笑着叹息:“今晚你莫名其妙跑到铁家,扔了一堆威胁我和家人的话,本来没打算寻你晦气的,你倒好,自己主动跳了出来,看到你的那一刹我这才想起来,哎呀,原来有个仇人我还没解决呀,反正我和家人要死了,干脆先把你除了吧……”
陈公公白净的脸颊狠狠抽搐,他忽然很想扇自己耳光。
是啊,莫名其妙的,自己为何要送上门去提醒这个杀才拖垫背呀?可是陈公公同时也很悲愤。
正常人到了生死边缘不都应该求饶求生么?为何眼前这个袁彬偏偏不走寻常路,临死前还要报仇,真是……用心何其歹毒!此人断非良善之辈啊!
“袁,袁彬……我我你你可想清楚了,你若杀了我,事情可就真闹大了,那时候不但东厂和锦衣卫放不过你,就算闹到陛下面前,你也无法脱罪!”陈公公脸上冒着冷汗,色厉内荏道。
袁彬冷笑:“那也是我杀了你之后的事了,公公您那时已在九泉之下,就别操阳世的心啦。”
说着袁彬从怀里一探,拔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匕首闪烁着幽冷的光芒,给夜色平添几分凉意。
陈公公大惊,带着哭腔道:“你,你别过来,我要叫人了……”
“叫啊,你叫啊,你叫破喉咙都没人救你……”
袁彬冷笑上前,面孔浮上几分狰狞之色,陈公公惊恐后退,随即转身就跑,刚跑出巷口,眼前忽然一暗,接着一股大力踹中他的肚子,陈公公倒退踉跄几步,定睛望去,一道纤细的身影正堵在巷口,背对着月色冷冷地注视着他。
巷子两头被堵,陈公公终于绝望,面朝袁彬扑通跪下,涕泪横流道:“袁,袁壮士,袁爷爷,求您饶小人一命,小人也是身不由己,残缺之人无依无靠,上面有了吩咐,小人怎敢不从?念在你我吏部同僚一场……”
话没说完,袁彬已感不耐,上前双手猛地掐住了他的脖子,陈公公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两眼惊恐圆睁,喉咙发出喀喀之声,手脚无意识地胡乱刨动,此时纵想求救也发不出声音了。
堵在巷口的人自然是王素素,见袁彬杀人时也有些慌乱,王素素皱了皱眉,上前将袁彬推开,陈公公脖子上压力一松,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儿,忽然觉得胸前一痛,低头一看,一根长针不偏不倚插在胸前的膻中穴上,针头入体七分,针尾犹在体外微微发颤。
看着这根要命的针,陈公公无意识地叫了两声,接着身躯重重往前一仰,扑倒在地,袁彬惊魂未定地伸手探他鼻息,发现他已气绝身亡。
惊愕地望向王素素,王素素脸色不太好,显然她也是第一次杀人,俏脸白得吓人,却仍嘴硬道:“没见过你这么怂的,杀个人都不会。”
袁彬吃吃道:“他……你,为何你一根针就要了他的命?”
王素素哼道:“你不是说过,要制造厂卫查不出端倪的意外死亡吗?这根针够隐蔽了吧?一根针能不能杀人,要看插在什么地方,人体三十六死穴,铁针入体,暗劲稍稍一催便能杀人了。哎呀,你不懂。”
“虽然我不懂,但我觉得你很厉害,这种无知的崇拜令我感到很无措……”
王素素傲娇地仰起小鼻子:“哼,本姑娘厉害的地方多着呢,某些人眼瞎,一直没发现罢了。”
虽说亲手杀了人,此刻王素素却不敢看陈公公的尸首,别扭地转过头道:“现在他的尸首该如何处置?”
“朝他嘴里灌点酒,然后搬到河边扔下去……”
“所以,要制造他醉酒意外跌落河中溺死的假象吗?能瞒得住厂卫?”
袁彬笑道:“当然瞒不住,你以为厂卫的侦缉高手都是吃干饭的?包括你刺他胸前的那一针,也会被厂卫里的仵作查出来。”
王素素泄气道:“那咱们布置这些有什么用?”
“我说过的,厂卫自己会衡量利弊,但是需要一个面子过得去的体面,杀得太粗糙了,厂卫面上无光,风言风语也会四起,传言多了,那些头头上官们就算不想深究也不得不深究了,咱们布置的这些,就是为了给厂卫的上官们一个平息事件的理由,表面上是醉酒溺水,那他就是醉酒溺水,懂了吗?”
王素素似懂非懂,哼道:“你们男人心眼儿真多,我不管了,反正事情已做完,接下来看你了。”
袁彬笑道:“放心,我会尽力保你和你父亲平安无事,这场劫难因我而起,我定亲手帮你们度过去。”
…………
趁着夜下无人,二人合力将陈公公的尸首运到内城的护城河边,然后扔进了河里。不出意外的话,今日上午便会有人发现陈公公的尸首,然后厂卫就会派人侦缉。
袁彬并不担心,他目前的身份令厂卫投鼠忌器,相信陈公公的死会很快查出线索,而线索直指向他袁彬,但这件事一定会在隐秘中层层上报,接下来,便该是厂卫甚至是司礼监的太监们该权衡利弊的时候了,袁彬相信那些大人物们的选择不会让他失望。
处理过陈公公的尸首后,王素素赶回铁家照顾铁家父子,而袁彬穿上飞鱼服,挎上绣春刀,神采奕奕进了皇宫,凭着新发下来的象牙腰牌一路畅通,一直来到谨身殿。
谨身殿内,朱祁镇早已起床,在宦官的服侍下正穿戴着一身百纳道袍,此时还是深夜,离上朝还早,按朱祁镇的习惯,起床后通常是要在宫内临溪亭里打坐一个时辰的,这个时辰是朱祁镇与天地沟通的时间,修道之人喜欢用这种方式获得升仙得道的一丝丝感悟,感悟天地的灵气或者上天在某个瞬间在他脑海里闪过的一丝灵光。
袁彬不懂这种神神怪怪的事情,在他看来,与其每天这么干坐着等灵感出现,还不如雷雨天往房顶上站一会儿,若是被一道幸运的雷劈中脑袋,没准就有感悟了呢,而且可以保证这种法子升仙特别快,成功率也是极高的。
袁彬穿着飞鱼服站在临溪亭后方,看着前面的朱祁镇在亭内焚香打坐,背影挺拔,散发赤足,看起来倒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傻站着吹风的感觉很无聊,袁彬整夜未睡,此时困意渐深,然而宫闱之中规矩森严,动辄刑罚,袁彬努力忍住想打呵欠的冲动,使劲地睁圆了眼睛,并暗暗咬了咬自己的舌尖,让自己清醒一点。
静谧无声的临溪亭内,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朱祁镇发出长长的叹息声,声音颇为失落,显然今日的打坐并未得到任何天地间的感悟,升仙宣告失败。
“什么时辰了?”朱祁镇阖着眼,淡然问道。
旁边一名宦官赶紧答道:“回陛下,快到寅时了。”
朱祁镇沉默片刻,起身道:“移驾谨身殿,准备视朝吧。”
宦官将拂尘甩了一下,尖着嗓子扬声道:“陛下移驾谨身殿——”
亭外近千名腾骧营将士,百名宦官宫女以及贴身侍卫顿时动了起来,明黄色的御辇抬到亭外的小径上,高大威武的大汉将军高举仪仗,两名宦官一左一右搀着朱祁镇的胳膊,众人行止以朱祁镇的动静为中心,缓缓朝御辇行去。
袁彬老老实实跟在队伍中间,在一片寂静中垂头缓行。
朱祁镇正是满心烦躁之时,忽然听到身后“啪”的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落地上,声音在这片寂静的气氛中显得尤其响亮,朱祁镇皱眉,不满地回头看去,发现袁彬正弯腰拾起一本书,神情慌张地朝自己怀里塞。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的瞬间,朱祁镇眼尖却还是发现那本掉落在地的书是淡青色的封皮,上面印着硕大的书名,朱祁镇只依稀看到了两个字,“道德”,待他想细看时,袁彬已将书塞回怀里了。
朱祁镇眼睛一亮,顿时沉声喝道:“慢着,你刚拾起的是何书?”
袁彬神情惶恐慌张,急忙跪地道:“标下御前失仪,标下知罪。”
朱祁镇不耐烦地道:“朕没叫你认罪,朕只想知道你怀里的是什么书,呈上来给朕瞧瞧。”
袁彬乖乖地伸手入怀,掏出一本颜色古朴沧桑的书来,旁边的宦官接过书,双手捧到朱祁镇面前。
朱祁镇接过看了一眼,顿时两眼大放神采,吃惊道:“这……这是纯阳子亲自秘释的《道德真经心传》?”
袁彬垂头恭敬地道:“是,此书为绝世孤本,当今世上仅此一本,标下闲来无事便翻一翻,打发时间的……”
“纯阳子”是一个人的道号,这个人的道号对不修道的人来说或许有点陌生,但他却是唐朝的传奇人物,说“纯阳子”或许认识的人不多,但提起他的俗家姓名,应是举世皆知,他的俗家姓名叫“吕洞宾”,嗯,没错,就是那个被狗咬了的好人。
吕洞宾在民间传说中是八仙之一,据说是修道修成了神仙的人物,至于他究竟是不是神仙,已不可考,民间只留下了许多关于他的传说。但是,在真实的历史上,吕洞宾确有其人,而且也确实是修道之人,对道法知之甚深,这本《道德真经心传》便是他亲自注释的书籍,只是从唐朝到如今的明朝,历经数百年后,这本书大多已失传,袁彬说它是当世孤本,朱祁镇第一时间就相信了,因为这本书连他这位皇帝都没有。
朱祁镇显然对这本书很是喜爱,立马便翻开了书,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神情痴迷,站在路边久久不动,嘴里不知喃喃念叨着什么。
一名宦官抬头看了看天色,神情有些焦急地提醒道:“陛下,天色不早,您该视朝啦……”
朱祁镇这才恍若梦醒,意犹未尽地合上书,手掌在书的封面上轻轻摩挲,神情有些迟疑地道:“此书……”
袁彬立马机灵地道:“禀陛下,标下见陛下对此书甚为喜爱,标下斗胆,愿将此书献予陛下,此书得遇陛下这般英主,是它的机缘,是它的福分。”
袁彬的懂事很快得到了朱祁镇的好感,朱祁镇满意地笑了,但还是故作矜持地道:“这个……君夺臣物,传出去不甚雅,还是罢了……”
说着朱祁镇惺惺作态地将书递还给袁彬。
袁彬急忙跪地俯首道:“求陛下收下此书,不瞒陛下说,这样的孤本,标下家中还有几本,再说家父和标下对修道之事一无所知,这些珍贵的书籍放在标下家中已是明珠暗投,标下不但将这本书献予陛下,更愿将家中所有的孤本善籍都献给陛下。”
朱祁镇吃了一惊:“你……你家还有很多孤本?都是修道的书吗?”
袁彬笑了笑,道:“标下识字不多,对书本也不甚了了,除了修道的书,或许还有一些别的,标下也不清楚究竟是些什么书。”
朱祁镇终于重视起来,仔细看了袁彬一眼,道:“你就是昨日那个叫……嗯,叫袁彬,对吗?”
“回陛下,正是标下。”
朱祁镇好奇道:“你说你和你的父亲都不怎么看书,为何家中有这些孤本善籍?”
袁彬心情顿时紧张又兴奋,他知道,想要当今天子深深记住自己并且得到圣眷的机会就在眼前了,若是能顺利过了这一关,自己和家人朋友所受到的生命威胁将会很大程度上缓解。
圣眷,等于免死金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