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尚书郭琎是永乐元年入仕的,当时任的是户部主事,后来累官至山东,福建参政,工部右侍郎,吏部左、右侍郎,吏部尚书,算是四朝元老了。\n\n对郭琎这个人,时年官场有毁有誉,他为人做官很勤勉,常常通宵达旦工作,做事很谨慎,轻易不会表态,当然,在官场上而言,也是一位著名的老油子,老狐狸,一个能在四朝皇帝手下安安稳稳当着他的吏部天官,说明这个人必然有着很大的本事。\n\n郭琎如今已是七十开外的年纪,头发胡子有些花白,微微有些驼背,身材干瘦,老眼浑浊,面如橘皮,看起来像一只病怏怏的病虎,连说话的语气听起来都虚弱无力,吊着一口气随时会蹬腿升天的样子。\n\n但袁彬不敢真的把他当成一只病虎。\n\n在吏部衙门当差多日,对这位吏部尚书自然也听说过许多事迹。郭琎为官这些年看起来为人和善,可是背后也弄倒过不少政敌,明明在你面前笑眯眯只差拜把子的样子,转过身便捅你一刀,而且捅得又准又狠,一刀就要命的那种。\n\n这只老狐狸绝非现在表面上看上去那样可欺。\n\n名单很长,上面写的名字和罪名也都很详细,对厂卫来说,弄倒一批官员当然不能说抓就抓,终归要有说法的,袁彬递上去的这份名单就是厂卫所谓的“说法”,上面的罪名零零总总,皆是罗织,原本只是厂卫内部的官员炮制出来走个过场的,却没想到事情如今的走向有点失控,今夜此时,名单却落在吏部天官的手上。\n\n郭琎扫了一眼名单便看懂了,第一反应便是勃然大怒。\n\n通俗点说,郭琎是吏部尚书,整个吏部是他的地盘,现在有人把手伸进了他的地盘,要砍他的手下,要抢他罩的场子,完全不把他这个老大放在眼里,是可忍孰不可忍!\n\n“厂卫欺人太甚!”郭琎愤怒地拍着桌案。\n\n袁彬垂头不语,名单递上去后,事情如何发展他也无法控制了。\n\n原本就是个解不开的死局,袁彬也没抱着全身而退的天真想法,相反,他已抱定必死之心!既然左右是一死,不如在死前把事情搞大,最好拖几个死太监陪葬。\n\n这便是今夜袁彬将名单交给郭尚书的用意,不求活命,但求垫背。\n\n很疯狂的主意,不过,人死之前通常都会疯狂一下的,不搞出点事情总感觉死得冤得慌,拖几个人垫背心里就舒坦了,可以含笑九泉了。\n\n郭琎显然不知道袁彬心底深处的阴暗想法,勃然大怒过后,立马恢复了冷静,一双浑浊的双眼如利剑般直透袁彬的身躯。\n\n“你是……锦衣卫坐探,袁彬?”郭琎沙哑着嗓子问道。\n\n袁彬抱拳行礼:“是。”\n\n郭琎指了指桌上的名单,淡淡道:“你是锦衣卫,本官却不明白了,为何将这份名单给本官?按说这是你们厂卫炮制出来的,你没道理把这份要命的东西给本官,你意欲何为?”\n\n袁彬笑了笑,道:“先不说标下的意图,标下只问老尚书一句,这份名单若真被厂卫执行了,吏部如何?朝堂如何?”\n\n郭琎目光闪烁,良久,平静地道:“吏部和朝堂自然是天翻地覆,五十多名文官同时被拿,本官的吏部衙门怕是一片空荡荡了。”\n\n袁彬又道:“天子和司礼监自然不会容许吏部空荡荡的,这些文官被拿下诏狱的当日,便会有别的文官马上补上他们的位置,朝堂政令与文书仍然如常处置颁行,老尚书大人,您依然还是尚书,此事与您老无关,您老依然稳如磐石,安心等着将来致仕告老颐养天年……”\n\n饶是郭琎城府颇深,听了这番混账话也气得胡子直颤:“胡说八道!本官是吏部尚书,此事岂能与我无关?这份名单分明是陷害忠良,要架空我吏部,先不说五十多名官员被拿是多么大的冤案,只说补上他们官职的文官们,他们必是一群勾结阉货毫无廉耻之徒!若被他们占了位置,我吏部从上到下与司礼监沆瀣一气,从此衙门内只知司礼监,不知有天子与尚书,我大明官员升贬调迁之令皆出于吏部,岂能沦为阉货爪牙,为司礼监所驱使?”\n\n天官之怒,如雷霆暴雨,屋子里陡然充斥着威严压抑的气息。\n\n作为暴风雨的中心,袁彬却神情不变,指了指桌上的名单,道:“老尚书所言有理,然则,名单已经出来了,厂卫如今已在秘密布置人马准备拿人,老尚书如之奈何?”\n\n郭琎沉默片刻,眼睛忽然盯着袁彬上下打量,此时的郭琎,终于有了几分老狐狸的神貌。\n\n“你叫袁彬?”\n\n“是。”\n\n“锦衣卫通常是军户世袭,令尊也是锦衣卫?”\n\n“是,我父名讳‘忠’,曾是锦衣卫南衙校尉。”\n\n郭琎露出深思之色:“袁忠?这个名字老夫很多年前似乎听说过……”\n\n袁彬笑了笑,没出声。\n\n郭琎淡淡道:“本官想问问你,你本是厂卫所属,为何将这份名单给本官?要知道这份名单可是要命的,你此举在锦衣卫来说,算是叛变了,把名单给了本官,日后厂卫如何能容你?你不怕死么?”\n\n袁彬满不在乎地笑:“标下今夜把名单给老尚书,原本便没想过能活下去。”\n\n郭琎眉梢一挑:“哦?为何?”\n\n“这份名单上的官员皆是吏部所属,而标下正是锦衣卫吏部坐探,陈公公将名单给我时吩咐过,只消我在名单上签个名字,东厂和锦衣卫的坐探联名将名单上报,这五十多位文官马上就会被拿入诏狱,至于他们的罪名是真是假并无关系,任何人进了诏狱,厂卫都有办法将罪名坐实,纵是冤假错案,进了诏狱后,假的也能变成真的,而且是铁证如山,这一点,相信老尚书应该很清楚。”\n\n郭琎点头,神情不变道:“所以,你其实并未在名单上签字,反而将它送给了本官,本官想知道原因。”\n\n袁彬叹了口气,道:“太黑了,这件事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太黑了。我是武夫出身,读的书也不多,对文官其实也没什么好印象,不过我至少心中仍有一丝天良未泯,我若签了字,害的不仅是这五十多人,还有他们身后的老小家眷,如此算来,少说有上千人的命运因我而累,我……实在做不出这种事。”\n\n郭琎目光闪动:“你因天良未泯而不愿签字,不怕连累自己么?”\n\n袁彬苦笑:“已经连累自己了,今夜来吏部见老尚书之前,我还受过杖刑,陈公公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若明日此时签下名字,既往不咎,若还是不肯签,人头落地,抄家灭族。”\n\n郭琎眼皮一跳,眉头随即深深皱了起来:“陈公公逼你签?此事是他的意思,还是……司礼监的意思?”\n\n这个问题很必要,也很重要,它关系着这件事是大是小,是否能马上将事态控制住,以及后果的严重程度。若是那个东厂坐探陈公公私人的决定,以郭琎的官职地位,处置此事不难,若果真是司礼监王振的主意,那么,这件事可就大了。\n\n袁彬看了他一眼,道:“这个问题,恕标下无法回答老尚书,不过以老尚书的慧眼精明,一定能自己想出答案。”\n\n郭琎点了点头,捋须阖目沉吟。\n\n没多久,郭琎忽然睁开眼睛,朝袁彬笑了笑,笑容里充满了赞许。\n\n“虽是武夫出身,然孺子可教也。粗鄙却识大义,更有视死如归之心,由此可见,我大明江山纵有疥癣,但亡不了国。”\n\n袁彬见他不表态,却没头没脑地开始夸自己,不由皱了皱眉。当然,官场中人如何处置这种突发事件,袁彬其实并不清楚,或许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方法和节奏,于是袁彬也笑着朝郭琎行礼。\n\n“标下不敢当尚书老大人谬赞。”\n\n郭琎呵呵一笑,随即笑容忽敛,目中精光大盛,接着长身而起,重重一拍桌案,道:“我大明立国不到百年,正是百废待兴之时,岂能容阉贼宵小把持朝政,擅篡天下!袁校尉放心,既然你信任老夫,老夫定不让你失望,那些弄权的阉贼,老夫定要重重参他们一本,让他们知道国法威严,法不容情!”\n\n袁彬脸上笑容不减,心却陡然沉了下去。\n\n郭琎说的这番话当然没问题,大义凛然铁骨铮铮,闻者热血澎湃,恨不得追随郭尚书为国尽忠死而后已。\n\n但袁彬与别人不同,他有个锦衣卫老爹,人世间的黑暗面在锦衣卫这个大染缸里尤其表现得淋漓尽致,从小到大的浸染之下,他已有足够的阅历听得懂郭尚书一番话中的真正含义了。\n\n话当然都是好话,可是每一句都是假大空,官场人物的套话虚话而已,至于最后说什么“重重参他们一本”就更可笑了。如今阉党势大,朝中人人自危,王振掌内相之权,种种倒行逆施残害忠良,朝臣们却敢怒不敢言,而郭琎却说什么“参本”这么幼稚的话,这话真是一只历经四朝的老狐狸说出来的话吗?\n\n上疏参劾如果真这么容易把王振弄倒,别人早就干了,还轮得到你郭琎?王振掌司礼监后大肆广植羽翼,势力遍布朝堂上下,甚至说是掌握了天下人的生死也不过分,如此权势鼎盛之时,岂是一道奏本能参倒的?\n\n出身贫寒草根的袁彬都能看清楚的事实,郭琎却大大咧咧说什么上疏参劾,分明就是故意敷衍袁彬,说的全是假话。\n\n当着袁彬的面说了那么多大义凛然的假话,那么郭琎心中真正的想法是什么呢?\n\n袁彬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想。\n\n一个历经四朝而不倒的吏部尚书,终归有他的做官之道,他的做官之道是袁彬完全无法想象的。\n\n靠熟读硬记圣贤经义当官的读书人,他们当了官后,还算是读书人吗?活得久的读书人都知道取舍利弊,他们整日把圣贤之言挂在嘴上,其实心里早已舍弃了圣贤,他们不再是纯粹的读书人,而是越来越成熟的政客。\n\n政客眼里没有正邪善恶,行事没有准则底线,他们眼里只有利弊和利益。\n\n包括眼前的郭琎。\n\n袁彬忽然悟了,然后深深为自己今夜独自来找郭琎而后悔。\n\n事实摆在眼前,袁彬是光脚的,所以舍得一身剐,而郭琎是穿鞋的,活到这把岁数,也活到官高位显的地位,招惹了司礼监,他怕不怕?\n\n从郭琎这番虚话里,袁彬似乎已知道了他的答案。\n\n脸上笑容不变,袁彬躬身行礼道:“老尚书既然愿意上疏参劾阉贼,标下今日所为也算是值得了,多谢老尚书仗义直疏。”\n\n郭琎目光闪烁,却微笑温言道:“袁校尉公心体国,也令本官钦佩万分,袁校尉放心,本官既然上疏参劾阉贼,也必然会在奏疏里提到袁校尉,在天子面前为袁校尉保下性命。朗朗乾坤没有让忠臣被害,奸佞猖狂的道理。”\n\n袁彬暗暗冷笑,这番话若拿来骗别人,说不定就让他忽悠过去了,可偏偏来骗他,这些年跟着老爹在锦衣卫长了那么多见识,当面称兄道弟背后却捅刀的人还见得少吗?\n\n袁彬恭敬地一边笑一边告退。\n\n退到门口时,袁彬仿佛突然想起什么,道:“对了,老尚书大人,陈公公给标下的最后期限是明日落日之前,所以还请老尚书抓紧时间写参劾奏疏,若是日落前没来得及写完,标下可就……”\n\n郭琎一呆:“如何?”\n\n袁彬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大人恕罪,那时标下可就真在名单上签字了,毕竟……标下只是寻常一介武夫,嘴上说得大义凛然,其实还是很怕死的,若连尚书大人都畏惧司礼监之威,一整天都写不出一份奏疏来,标下当然更怕了,胳膊拧不过大腿,标下纵然心中万分不忍不愿,可还是不得不签上名字的,毕竟……吏部的这些大人们向来对标下没个好脸色,为了救他们而豁出自己的命,想想实在不值。”\n\n郭琎脸色数变,瞪着袁彬的目光里既有愤怒,又有几分轻蔑。\n\n挥了挥手,郭琎道:“本官理解袁校尉的苦衷,若果真如此,本官绝不怪你。”\n\n袁彬点点头,正准备告退,忽然不知为何又想到了一件事,于是抱拳道:“那个,标下又想起一事……”\n\n郭琎的脸色终于有些忐忑了,此刻的他也终于发现,眼前这个自称“标下”,说话谦卑恭敬的锦衣卫校尉,似乎……不像是好人呐!\n\n“你,你又想起什么?”\n\n袁彬迟疑片刻,讷讷道:“刚才进吏部衙门之前,在门外拐角处遇到了吏部几名主事,标下与他们行礼招呼,又与他们随便聊了几句,然后标下一不小心……把这件事说出去了。”\n\n郭琎脸色大变:“啊?你,你……竟然说出去了?”\n\n“是。”袁彬露出羞愧之色:“标下年轻不知深浅,嘴上没个把门儿的,与几位主事闲聊时顺嘴便说了,这个……”\n\n郭琎脸色铁青,气得浑身直颤。\n\n这个事实可真要了命。\n\n若袁彬只将此事告诉了他郭琎一人,那么郭琎可进可退,若是害怕王振权势熏天,郭琎可以当作完全不知道此事,事发后再做出上下奔走求告,义愤填膺状狠狠谴责一下阉贼厂卫,慢慢的待风声平息,他仍可当他的吏部尚书,至于被架空云云,老郭表示毫无压力。\n\n他今年已七十多岁,正打算明年就致仕告老,已是最后一班岗了,架不架空的还重要吗?忍气吞声过完今年,明年开春便拍拍屁股轻松回老家安享晚年,为官期间既未得罪文官集团,也未得罪司礼监和厂卫,辞了官的老郭,不过是所有人眼里的糟老头子,谁都不会拿他开刀作法,平安活到寿终正寝已是注定之事。\n\n现在袁彬说此事已跟别人说了,而且还是吏部的几名主事,那么就意味着吏部上下所有人已清楚郭尚书知道此事,重要的是,在厂卫拿人之前,郭尚书已知道此事。\n\n知道却装作不知道,没有任何行动,明明可以阻止阉贼残害忠良却选择装聋作哑,那么他郭琎的官声名声在一夜之间就会败个干净,从此成了文官集团的败类,死了都逃不过史官的犀利笔锋以及千百世后人的唾骂。\n\n知道或是不知道,区别很大,后果截然不同,性质也完全不同。\n\n这下郭琎终于慌了神,选择装聋作哑吧,这竖子居然已漏出了口风,选择仗义直击阉贼吧……郭琎实在没那个胆子。\n\n一时间左右为难,郭琎看着袁彬的目光也越来越不善。\n\n“你都说了?你说了你是来见本官告之此事的?那几名主事姓甚名谁,你告诉本官名字。”\n\n袁彬无奈地道:“都说了,标下这么晚跑来吏部衙门,必然是有急事的,人家当然会问,至于他们是谁……尚书大人,这黑灯瞎火大半夜的,标下哪里认得出?再说标下坐探吏部没多久,衙门里上上下下的官员也只认了个脸熟,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n\n郭琎喘起了粗气,有种即将原地爆炸的势头。\n\n袁彬讷讷道:“这事儿……说漏了嘴没那么严重吧?反正过不了两天,天下人都会知道的。尚书大人……”\n\n郭琎闭上眼,努力调整呼吸,好不容易等到呼吸平稳了,这才无力地挥挥手。\n\n“你……先退下吧,本官想想再说,想想再说……”\n\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