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自救
王总旗一怔之后,眼中冒出怒火。王素素脾气更是火爆,闻言冷冷一哼,黛眉一挑便待发作,难听的话即将出口时,却被王总旗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然后扔给她一记严厉制止的眼神。
这里面的说道可就很微妙了。
曲百户手下的直属部将只有两位总旗,不算锦衣卫编制外的探子和帮闲,正式编制内的有一百人,每位总旗下面辖五十人。县官不如现管,具体带兵的人是总旗,而曲百户统领这个百户实际上只需要管好两位总旗就好,既要管理同时也要拉拢,这才是合格的武官。
平日里曲百户对两位总旗既严格同时也倚重,不管心里如何想,口头上对两位总旗都是兄弟相称,关系好得蜜里调油,这些年下来,百户和两位总旗的关系从表面上看倒也非常的融洽。
可是今日此刻,大门是敞开的,王总旗和王素素冲进来制止了行刑,曲百户坐在中堂明明听到了声音,却仍然坚持要打完二十记军棍,说明他今日已不打算给任何人面子,包括王总旗在内,如此说来,他分明已对袁彬起了杀心!
人有亲疏之别,同是卫中袍泽,对袁家的态度,曲百户和王总旗截然不同。曲百户重利益,王总旗重情义。
袁彬被打得皮开肉绽昏迷过去,而曲百户却不依不饶,王总旗心头怒火直冒,然而曲百户是上官,王总旗只能强忍怒火朝门内中堂躬身道:“百户大人,袁家仅此一子,老袁与咱们亦是多年袍泽兄弟,子侄犯错,稍作惩戒便可,还请百户大人开恩放他一条生路。”
门内中堂沉寂片刻,传来曲百户阴冷的声音:“王总旗,袁彬为何被罚军棍,你应该很清楚,这可不是几句求情便能交代过去的事,袁彬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么?”
王总旗一滞,还未想好措辞,旁边心疼袁彬无比的王素素却炸了毛,往前踏了一步怒道:“多年袍泽兄弟,曲百户何必赶尽杀绝?袁彬纵然犯了天大的错,也不该要他的命啊!”
曲百户大怒:“大胆!还有没有规矩了?我卫中之事,岂容女流插嘴,王总旗,好生管教你女儿!”
王素素冷笑道:“曲百户存心要袁彬的命,不怕寒了卫中兄弟的心吗?拿晚辈子侄开刀,真是好大的威风!不管官儿做得多大,终归要下面的兄弟心服口服才好,否则今日之袁彬未必不是将来曲百户之下场!”
这番话说得够狠,曲百户出离愤怒了:“王良才,你管不管你女儿?你若不管,本官代你管!”
王总旗咬了咬牙,躬身道:“百户大人恕罪,小女年幼不懂事,冒犯了大人,不过……小女话虽说得失礼,话中的道理却是没错的,请百户大人开恩,饶了袁彬一命,小辈有什么错处,标下愿代他承担。”
“王良才,袁彬犯的错,你担当不起,莫怪本官心狠,这次袁彬惹了大麻烦,本官若不处置他,连累的是我百户所里的兄弟,袁彬他……捅破天了!”
话音落,王素素怒道:“捅破了天又如何?何必非要袁彬的性命?杀了他难道便解决了麻烦么?上面该怪罪照样会怪罪。”
曲百户冷冷道:“一介女流,本官懒得跟你废话,二十军棍继续打,着实打,今日此事断难善了!”
军令一下,行刑的二人为难地看着昏迷过去的袁彬,又看着曲百户,一时踯躅不动。
曲百户冷哼:“本官说话不管用了是吧?你们二人也想挨二十军棍?”
二人咬咬牙,只得抡起水火棍狠狠打下去。
棍子还未落到袁彬身上,王素素却叱喝一声,飞起身将两只水火棍踢开,单手一揽,将昏过去的袁彬抱住,转身怒视曲百户。
曲百户大怒:“王素素你要造反吗?来人,把她拿下!”
王总旗急了:“百户大人,手下留情!看在标下多年跟随的份上,求百户大人网开一面。”
曲百户冷冷道:“多年跟随就可以没规矩了么?王良才,锦衣卫也是大明的军队,是天子亲军,军队就有军队的律法,王素素胆敢阻挠本官行刑,她就是犯了军法,莫怪本官不给你面子,今日袁彬在劫难逃,你女儿也好不了!”
王总旗沉声道:“曲百户,两个小辈犯的错,标下愿代他们承担,是杀是剐,任由百户大人处置,求大人放过这两个孩子,给他们留条生路……”
曲百户摇摇头,神情浮上几许复杂:“老王,孩子不懂事,你难道也不懂事?司礼监传下来的名单你也看过了,本官问你,这件事你果真担得下来吗?”
王总旗沉默。
他是知情人之一,所以他知道这件事有多麻烦,而这桩麻烦,全是袁彬惹出来的,如果袁彬当初痛痛快快签了名字,这桩麻烦根本不会发生,而袁彬却因为他那愚蠢的善良,终于把天捅破了,到了此时此刻,这件事已然难以善了,许多人的脖子上已然高悬着一柄钢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落下了。
不认同袁彬的所谓善良,但王总旗却不能眼睁睁看着袁彬死在面前。他与袁忠是多年的袍泽,那是真正一起同过生死共过患难的袍泽,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袁彬也是他看着从小长到大,更是他中意的女婿人选,于情于理,王总旗都必须救他。
可是,如何救他?
眼前的局面已是死局,王总旗此刻脑海里也是一团乱麻,公然顶撞上官已是犯了军法,还要从上官手里保下两个人来,更是难上加难。
围观的锦衣卫众也迟疑地退后两步,对他们来说,这是神仙打架,他们不过是池鱼,根本没资格参与,只是望向袁彬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同情和不忍。
曲百户和王总旗正僵持之时,破局的人终于来了。
一道尖细难听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曲百户,你怎么办的事儿?杂家说过要他的命了吗?”
人群一愣,接着纷纷回头望去。
陈公公一身绛色锦袍,站在不远处,神情淡漠地负手望天。
人群纷纷自觉让出一条道来,陈公公不客气地往里走了几步,走到昏迷过去的袁彬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点点头,似乎对袁彬此刻的惨状很满意,然后朝曲百户笑了笑。
陈公公不过是个东厂的坐探,在东厂里的地位自然不算太高,但此人自从当了坐探后,手里不大不小握了点权力,连吏部那些四品五品的文官都不得不巴结他,久而久之,这个根本算不得什么人物的陈公公居然也养出了几分淡淡的官威。
曲百户算是官场人物,眼力自然是非常犀利的,一眼便认出这是吏部的坐探,而且是东厂的人,吏部那份五十多人的黑名单便是出自他的手。
曲百户急忙上前,露出讨好的笑容:“这位应该是陈公公当面,下官曲力,拜见陈公公。”
陈公公鼻孔里嗯了一声,尖着嗓子道:“曲百户,这是怎么回事?袁校尉为何变成这副模样了?”
曲百户笑道:“袁彬不识时务,违抗公公的令谕,下官稍作惩戒,为公公出口气……”
陈公公冷笑:“你们锦衣卫的事,与杂家何干?明明是家务事,可莫牵扯什么给杂家出气,杂家担当不起。”
曲百户笑容一僵,有点尴尬地嘿嘿干笑。
瞧这架势,陈公公分明是不领情,这年头世人虽常把锦衣卫和东厂并称为“厂卫”,可实际上两家的关系并不是那么和睦,甚至彼此都瞧不起,双方见了面,情绪上都是比较敌对的。
曲百户今日对陈公公这般谄媚,可换来的却是陈公公的冷言冷语,算是热脸贴了冷屁股,而且还是阉人的冷屁股,其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明白。
指了指昏迷的袁彬,陈公公淡淡道:“袁彬与杂家同为吏部坐探,算是杂家的同僚,要说袁彬这人,算是比较老实的了,不过,可惜太缺心眼,为人不知变通,不知顺应大势,被曲百户教训教训也好,也让他长点记性……”
曲百户连连称是。
陈公公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教训归教训,曲百户你可不能要人家的命呀,杂家这里还有正事没办呢,袁彬若死了,接下来的事谁办?朝廷的文官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死了倒松快,差事可没人办了。”
曲百户眨了眨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陈公公冷笑,也不说话,定定地注视着袁彬。
这事是个麻烦,对袁彬来说是麻烦,对曲百户和王总旗来说是麻烦,有意思的是,对陈公公来说,其实也是一桩大麻烦。
麻烦的不是事情的结果,而是过程,更确切的说,是袁彬的身份。
袁彬的身份不高,只是锦衣卫的校尉,可他还是吏部的坐探,这个身份是无法替代的,这次要拉下吏部五十多名文官,手笔不小,可以预料动静必然是惊天动地,可以肯定事情一定会闹大,那么越闹得大越要在意一些细节问题,不能让对手抓住把柄做文章。
一份黑状递上去容易,司礼监的王公公想必也会毫不犹豫的执行,正合了他的意嘛,但是这份黑状上的每一句话都必须经得起推敲,让那些不服的文官们不管怎样琢磨推敲都发现不了漏洞,如此,拉下这五十多名文官才算毫无后患,否则一旦被拿住了黑状里的漏洞,以那些文官们的德行,必然会把这个漏洞无限放大,最后这份黑状便失去了权威性,成了一纸诬陷的证据,这样反倒引火烧身。
毕竟司礼监王公公掌权才一年,朝中根基不算太稳,无法做到一手遮天,朝中的文官不是他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尤其是这回要一次性拉下五十多人,兔死狐悲之下,别的文官岂能不奋力反击?
所以,黑状是黑状,但绝不能出错,这样一来,袁彬这个锦衣卫坐探就成了比较关键的一个人物了,因为黑状上必须有他的签名,更重要的是,人必须得活着,否则,随便拉个人签了名字,文官们一对证,发现名字签了,人死了,这事儿可就说不清楚了,王公公目前也没到权倾朝野的程度,能面见当今天子的不仅仅只有王公公,至少吏部尚书郭琎也能够随时面君的,司礼监要对吏部下手,郭尚书岂能袖手旁观?再说,郭尚书可是认识袁彬的,将来若被他发现袁彬死了,事情捅到天子面前,王公公可就要吃挂落了。
这也是陈公公此时此刻出现在曲百户面前的原因所在。
袁彬死不得,不能死,死了就影响了整件事的进度了。
双手拢在袖中,腰背微微佝偻,随时随地躬身哈腰的姿势,陈公公凑到袁彬面前,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点点头,转身望向曲百户。
“曲百户,袁彬死不死,杂家不关心,不过他现在不能死。上面已经派人下来问了,明日此时,杂家要一个结果,袁彬醒来后告诉他,赶紧把名字签了,往后他与杂家还是同僚,若仍不识时务,可别怪杂家心狠,这件事也不是非他不可,有了他只是少了一点麻烦,若是不识趣,杂家也不介意多费点手脚。”
曲百户连连点头。
陈公公满意地点头,倨傲地环视周围,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然后慢慢踱着小步离开。
陈公公走后,曲百户神情复杂,皱眉深深看了袁彬一眼,良久,挥了挥手。
“好了,把他带回去养伤吧,王总旗,本官把人交给你,可别弄丢了,人不见了我拿你是问,刚才陈公公的话你也听到了,袁彬醒来后你一字不漏告诉他,最好再劝劝他,做人也好,做官也好,做事也好,没见过这么死心眼儿的,这不是跟自己的命过不去么?”
说着曲百户转身回了屋。
王总旗和王素素父女二人急忙架着袁彬朝他家里走去。
…………
袁彬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刚睁开眼,便看见王素素坐在身旁,脸上仍挂着泪痕,接着屁股传来一阵钻心似的痛,袁彬情不自禁地一声闷哼。
王素素听到声响,急忙靠近,惊喜道:“你终于醒了。”
袁彬艰难地转过头,环视一圈,沙哑着嗓音问道:“我爹呢?”
王素素摇头:“上午就不见人了,不知去了哪里。袁彬,你究竟犯什么傻,知不知道今日你差点没命?”
袁彬咧嘴笑了笑:“知道,本就没准备活着,没想到我命大,呵呵。”
“还有脸笑!若不是我爹拼命拦着,若不是一个姓陈的宦官过来说了一番话,你这条命真会交代在曲百户手里,他今日是打定主意要你的命了。”
袁彬立马明白“姓陈的宦官”是谁,不由皱起了眉。
“他为何不让我死?”
王素素哼了一声,道:“他说这事必须得你署上名字,但是他也警告了你,让你识时务,否则此事也不是非你不可,大不了多费点手脚……袁彬,胳膊拗不过大腿,别跟他们硬杠,你还是……”
袁彬摇头:“不能签字,素素,我若签了名字,不仅数十颗人头落地,还关系着上千人的命运,那些无辜的官员家眷会被送入教坊司沦为官妓,子孙会打入奴籍,更重要的是,我没见过他们枉法犯罪的证据,他们只是挡住了司礼监王振的路,所以要被清除,这事儿我不能干,太黑了,我下不去手。”
王素素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抿了抿唇,道:“袁彬,你从小到大闯了那么多祸,也干过许多偷鸡摸狗的事,而我之所以直到如今还与你来往,是因为你小节有亏,却不失大义,你终归是有良心的,我理解你,这件事你做得对。”
袁彬苦笑:“做得对有什么用,这世道如此黑暗,做得对的事,反而不被世道所容,伤天害理的人却横行世间,我真是……心灰意冷了。”
“冥冥中有眼,在衡量世间的善恶是非,袁彬,不要灰心,那些伤天害理的人终归会有报应的,只是未到时候,而你,做了一件大善事,上天必不会亏待你。”
王素素说完,俏脸却浮上几许愁意:“那个姓陈的宦官今日说了,只给你一天的时间,明日他便要看到你签字,否则……我估计这是他给你最后的期限了,接下来可怎么办呀……你爹也不见人影,不知道去哪里了,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
袁彬摇摇头:“我爹定是想办法保我性命去了,但我也不能坐以待毙,这件事亏了良心,我不能做,却也不能傻乎乎的等着被人砍了脑袋,我……必须自救!”
“如何救?你有办法吗?”王素素期待地盯着他。
袁彬努力撑起身子,屁股却疼得他龇牙咧嘴:“驴日的,下手可真黑,平日叔叔伯伯的叫着,揍我的时候也不见放点水……”
王素素拍了他一记:“少说粗话,他们已经够留情的了,正常挨十记军棍,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喘气儿?早该丢在乱葬岗喂狗了。”
袁彬呼出口气,咬着牙从床榻上起身,王素素急忙帮他穿戴好衣裳,搀扶着袁彬走出屋子。
“素素,我要出去找个人……”袁彬沉吟道。
“我陪你去。”
袁彬摇头:“不,我一个人去,素素,这件事很严重,是天大的祸事,不能再把你和王叔牵扯进来了。”
“少废话,我必须陪你去,你这模样能走路吗?死在半路都没人给你收尸。”王素素冷着脸道。
袁彬叹道:“我都这样了,你的嘴能不能客气点?不说让我宾至如归吧,至少不能雪上加霜啊……”
王素素冷哼道:“我就这样,看不顺眼你也给我忍着!”
见王素素神情坚决,袁彬知道劝她不动,只好同意她陪自己出门。
王素素做事很利落,她的性子一直是风风火火的,出了门便随手拉过一个熟人,让他帮忙雇一辆马车,搀扶着袁彬上了马车后,袁彬趴在车厢里,吩咐车夫去吏部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