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大丈夫有所不为
袁彬从来没觉得自己多么伟大，从小到大偷鸡摸狗的事干过不少，好事坏事荤素不忌，对他来说，世上的事没有善恶，说话做事只凭本心。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不管这件事在旁人看来是好是坏，他都会去做。
今日这件事也是如此，他觉得自己不该做，那么，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干。
王总旗显然对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女婿并不太了解，虽说看着他从小长到大，算是很熟了，可他并未了解袁彬真正的性格。那是一种隐藏在混不吝外表下的固执和坚持。
“过来，签了它。”王总旗脸色渐寒：“你应该明白，就算你不签，这件事照样无法改变，他们是注定要死的，任何人都无法阻止，你若不签，你马上也会死，包括你爹。”
袁彬微笑，摇头：“不签。”
王总旗大怒：“袁彬，此事非同儿戏，你若不签，我也保不住你，曲百户也保不住你，这是司礼监发下的谕令，懂不懂？谁都保不住你！”
“不签。”袁彬的回答依旧干脆。
“你猪油蒙了心了？混账东西，你爹不管教，老子来管教你！”说着王总旗冲到袁彬面前，蒲扇般的大巴掌抬起便待抽下去。
一只手架住了他的胳膊，王总旗扭头望去，却见袁忠正一脸笑意的看着他。
“不签就不签吧，孩子长大了，有他自己的主意，老王你莫勉强。”
王总旗怒道：“这是我勉强吗？老袁，你儿子犯浑，你也犯浑不成？活到这把年纪了，不知道里面的凶险吗？我是在救你们父子的命！”
袁忠淡淡笑道：“心意领了，我儿坚持不肯签，做长辈的总不能强行按住他的头吧？老王，你帮忙想想别的办法，若是换个人签的话……”
王总旗铁青着脸：“这与换人无关，你儿子是吏部坐探，这份名单只能由他签，换了人事情就不对了，会被那些文官拿住话柄闹上朝堂，虽说闹上朝堂也没什么用，终究会令司礼监王公公不舒服，所以这份名单只能由他签，更何况，吏部的东厂坐探陈公公已经盯上你儿子了，袁彬在这件事里已经暴露了倾向，否则陈公公怎会让我拿这份名单来你家逼袁彬签？这是最后通牒，懂吗？袁彬若不签，就是一个字，死！”
袁忠回头看了袁彬一眼，然后笑道：“他都懂，但他还是不想签。”
王总旗愣住，接着气得跺脚：“你们父子到底想做什么？你们以为能改变这件事？你们能救这五十多个文官？不可能的！别妄想了，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他们，救不了人，还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你们为何要做蠢事？”
袁忠深深看着他，叹道：“老王，你我都活了半辈子了，同在锦衣卫当差，咱们都干过一些昧良心的事，这一次如果是我，要我签也就签了，可是，我儿他不想签，他不愿手上沾染无辜人的血。”
王总旗冷笑：“这样的世道，一腔正义有用吗？若能惩恶扬善，谁不愿做？可世道是黑的，咱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底层若想活命，只能把自己也染黑了，袁彬你伟大你正义，衬托我们都是坏人，可是我告诉你，坏人至少能活命，你想做好人，你能做几天好人？上面伸个小拇指就把你碾死了，你自以为伟大，其实根本没有改变任何事，这世道该黑还是黑，那些人该死还得死，你把命搭上也无济于事！”
“真想改变这个世道，那就好好活着，忍辱负重的活着，活到你手握大权执宰天下的那一天，由你决定世道是黑是白的那一天，这才叫真英雄大豪杰，你现在送死何其愚蠢！”
袁彬摇头：“王叔，我不想忍辱负重的活着，忍辱负重意味着要干半辈子昧良心的事，我害怕昧良心的事干多了，自己会变得真的没天良了，当年忍辱负重的初衷渐渐忘却，遇到任何不公只是麻木旁观，甚至亲身参与加害，如此活一辈子，索性不如轰轰烈烈的死去。”
王总旗气得快炸了，浑身直哆嗦，指着他冷笑道：“好，好，贤侄真是有志向，有出息，你们袁家都是英雄好汉，我老王是坏人，干了一辈子昧良心的事，活该被你看不起，这件事我不管了，你们好自为之！”
说完王总旗扭头就走。
袁彬看着他的背影咧了咧嘴，扭头道：“爹，孩儿是不是毁了您和王叔半辈子的交情？”
袁忠呵呵笑道：“半辈子交情没你想的那么脆弱，老王确实被气着了，但也不至于与我绝交。”
“您从哪里看出来的？”
袁忠指了指被扔在地上的那份名单，道：“他留下了这份名单，其实还是希望你签了它，他终归不能眼睁睁看着咱们父子送死，你王叔一直对你很器重，否则也不会把他唯一的女儿嫁给你，晚辈说几句不好听的话，他难道真会跟你计较？”
袁彬看着地上那份名单，道：“爹，我还是不能签它。”
袁忠笑了：“我没逼你签，若是不愿签便不签，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儿，你不愿同流合污，心中仍有一丝天良，这样很好，就凭这一点，你从小到大做再多的恶事我都原谅你。”
“孩子，你爹我当了一辈子的锦衣卫，可我……也不是坏人。”
…………
事情终归在发酵，不愿签名的后果渐渐显露出来了。
上午王总旗拂袖而去，下午，袁彬被叫进了百户所。
曲百户也是老熟人，与袁家父子的关系算是比较亲近，也是看着袁彬长大的长辈，只是这位长辈的性子与王总旗不一样。
首先他是锦衣卫百户，其次才是长辈。如果两个身份某天产生了冲突，他首先要保住的，是“百户”这个身份，若是顺手能为，才会维持住“长辈”的身份。
袁彬被叫进百户所后，曲百户的脸色一直很冷漠，这一刻他不再是袁彬熟悉的那位曲叔，而是朝廷的武官，公事公办的武官。
袁彬恭恭敬敬见礼。
曲百户神情淡漠，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哒哒哒的节奏，每一记轻响，都像战场上进军的战鼓，莫名震慑人心。
“贤侄啊，当日袭你父职入我锦衣卫，还记得本官跟你说过什么吗？”曲百户淡淡地道。
袁彬恭声道：“记得，百户大人说，日后小心办差，老实做人，江湖风急浪骤，切莫惹是生非。”
曲百户点头：“记性不错，那么本官问你，你做到了吗？”
“属下正在努力做到。”
曲百户呵呵一笑：“嗯，努力，但还不够努力……”
袁彬面前忽然多了一张纸，仍是那份熟悉的名单，袁彬盯着它，瞳孔猛地一缩。
“这是第二份了，吏部东厂坐探陈公公午时派人送来的，贤侄你马上签了它。”曲百户的声音不掺一丝感情。
“属下做不到，不想签。”袁彬仍旧恭声道。
曲百户神情愈冷：“袁彬，你想死本官不拦着，但你别连累我！”
“属下对不起百户大人，但是……我真的不能签。”袁彬苦涩地道。
曲百户沉默许久，缓缓道：“袁彬，我一直拿你当晚辈，对你我也足够关爱宽容，你小时候跟铁家的小子放火烧了我家的房子，我都未与你计较，哈哈一笑而过，我自问非气量狭窄之辈，可是这一次，我不能容你了，你若不签，上面不但会怪罪你，还会连累我，实话告诉你，从去年起，我便在上下打点，准备升调为城东千户所的副千户，而且已经运作得差不多，只待年末南衙经历司考评走个过场，明年开春我便上任了……”
“如今出了这件事，我这两年的打点运作可能会因你连累，全部化为乌有，升调是想都别想了，很有可能我会被贬职，甚至被拿问，因为我是你的直属上官，你犯了错，我也跑不了。”
曲百户语声渐寒：“说了这么多，我只想告诉你，袁彬，你已经挡住我的路了！若不签它，你便是我的生死仇人，不除不快，懂吗？”
袁彬低垂着头，愧疚地道：“对不起，百户大人，属下不懂事，害百户大人为难了。”
曲百户冷冷道：“若是别的事，看在我看你从小长大的情分上，看在你爹与我同为袍泽的情分上，签署个名字而已，我换个人来签也一样，可是这一次不同，午时陈公公派人送名单过来的时候说了，必须是你亲笔所签，换任何人代笔都不准，陈公公已经盯死你了，说实话，我只是个百户，惹不起陈公公，更惹不起东厂，所以，这份名单你必须签，你若不签，会害死很多人！”
袁彬执拗地道：“我若签了，害死的人更多。”
看着袁彬坚定固执的表情，曲百户无力地叹息。
他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没用，这个年轻人已经铁了心不会签了。严格来说，曲百户虽是武官，却也算半个官场人，官场人的思维与普通人不同，他们不会去思考一件事或一个人是善是恶是好是坏，他们决定做一件事时唯一的标准就是衡量利弊，所以他们从不嘲笑某人是否正义凛然，也从不鄙夷某人是否卑鄙无耻。
袁彬为何不签它，曲百户已从王总旗那里听说了。袁彬的理由令他觉得很可笑。就因为那五十几个素不相识的文官是无辜的，所以袁彬不想害人。
多可笑啊，锦衣卫办差什么时候在意过别人是不是无辜？执行军令而已，你以为你是谁？如此正义善良，你入什么锦衣卫，开善堂开义庄去不行吗？
深吸口气，曲百户努力维持语气的平静：“袁彬，本官再问你一次，这份名单你签不签？”
袁彬沉默，摇头。
曲百户笑了：“好，自古英雄出少年，本官今日有幸，倒是发现了一位少年英雄，不过……当英雄可是要付出代价的，袁彬，这个代价你付不起。”
袁彬也笑了：“大不了一死而已。”
“好！有骨气！”曲百户大笑，随即笑声忽敛，厉声喝道：“来人！”
两名锦衣校尉出现在门口，抱拳行礼。
曲百户指着袁彬，冷冷道：“拖到门口大街上，打二十军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