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陈年秘辛
上阵父子兵，话是没错，可袁家如今只剩了父子两口人了，这件事若做下去，两人难免都会人头落地，那时袁家可就真的断绝香火了。
对袁彬来说，“断绝香火”这件事很严重，从古至今，开枝散叶是每个家族成员的责任，子孙血脉断绝是对祖宗先人最大的不孝。
“可惜没能给咱们袁家留个后……”袁彬神情失落地道。
袁忠沉默，然后拍了拍他的肩：“祸事临头，留了后未必有好下场，若祖宗怪罪，九泉之下老夫一力担之，怪我没有早点让你成亲，素素那闺女多好，可惜了……”
袁彬嘴角扯了扯，叹道：“爹，孩儿不孝，连累您了。”
袁忠笑着摇头：“老夫这辈子大风大浪见得多了，这条命半生随波逐流，好几次差点被人一刀砍了，当年永乐皇帝靖难，大军攻进应天城，也就是今天的南京，那一夜城中火光冲天，我是建文皇帝的贴身侍卫，带着陛下在宫里东躲西藏，后来城破了，宫门也破了……”
说到这里，袁忠忽然住嘴，摇头不语。
袁彬好奇地道：“爹，永乐陛下的大军攻进南京时，您杀了很多人吗？”
袁忠一叹，声音压得很低道：“建文皇帝是太祖陛下钦点的太孙，他是正统圣君，我是建文皇帝的侍卫，对我来说，燕王是反贼，他们打进宫里，我焉有束手就擒之理？纵知城破宫焚，大势已去，终究还是要为建文皇帝拼命的，他不仅是正统，待我也不薄，当年城破，我没想过逃命，只想多杀几个贼子以报天恩……”
袁彬环顾四周，悄声道：“听说永乐陛下攻占南京后，并没有找到建文皇帝的下落，为了掩人耳目，永乐陛下命人取了建文皇帝的龙袍，在金殿烧了，对外便称建文皇帝已自尽，爹，这事儿是真的么？”
袁忠沉默片刻，缓缓道：“当年大军攻进了宫里，我本要护侍建文陛下的，可他却叫我快快逃命，说今生君臣缘分已尽，往后隐姓埋名一定要好好活着，我痛哭不已，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我恳请护卫他出宫，他拒绝了，领着几名宦官进了内宫，最后不知所踪，而我，在宫里与贼子力战，最终力竭，不知被谁一木棍砸中了后脑勺，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被锁拿在大狱里了……”
袁彬神情愈发好奇，这些隐秘的往事，袁忠从来没跟他提过，在如今的大明，关于建文皇帝的一切都是禁忌，尤其是袁忠的身份还如此敏感，更是一个字都不能提，没想到今夜袁忠竟然说出来了，而且说得如此详细。
“如此说来，建文皇帝当年并没有死？”袁彬问道。
袁忠点头，缓缓道：“必然是没死的，我当年在宫里当差时便听说过，太祖陛下在世时曾秘密命人在宫中修凿密道，密道通往城外的护城河边，当年大明刚定都应天，天下仍有不少反军和残元军队，太祖或许是担心皇位不稳，被反军攻进应天城，于是未雨绸缪修了密道，没想到后来皇位坐稳了，天家却叔侄反目，那条密道终归救了建文陛下一命。如果建文陛下长寿的话，如今恐怕仍尚在人世，只是不知在何处隐姓埋名。”
袁彬好奇道：“爹您后来被锁拿入狱，为何永乐陛下没杀你？”
袁忠冷笑：“本就是叔篡侄位，得来不正，破了南京城后，官兵到处屠戮建文朝的大臣，杀得尸山血海，赤血千里，天下士子百姓议论纷纷口诛笔伐，方孝孺被诛了十族后，天下士子们纷纷指斥，他也坐不住了，于是扮过了暴君后，他便扮起了仁君，否则天下人难道真能容许他无限制的杀下去？所以后来他下了无数赦令，赦免了建文朝的许多大臣和武将，我也在被赦免的名单内，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袁彬静静听着老爹回忆往事，从他的语气里袁彬能听出来，老爹对建文皇帝是非常怀念的，对永乐皇帝却是心怀怨恚愤懑。
成王败寇，永乐占了江山，明明是一场叔叔谋侄子的造反战争，胜利者大笔一挥，将这场造反粉饰为“靖难”，于是造反成了顺天而为，乱臣贼子也成了圣君贤臣。
袁忠呼出一口气，道：“这些话大逆不道，本不该说的，如今这世道黑暗，你我父子性命朝不保夕，说便说了，老夫不怕。”
抬手抹去门槛角落里的一块青苔，袁忠留恋地环视自家的小院，叹道：“这个家，是我当年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落成的，你母亲从小体弱，为了让她少些辛苦，我弄出了这个小院子，方便她在家中走动晒太阳，可她却不肯闲着，在院子里开垦出了这片菜地，当年你出生后，她还说过要在院子里搭个葡萄架子，夏天咱们一家人可以坐在葡萄叶绿荫下乘凉，没想到，一场瘟疫无声无息把她带走了……”
自嘲般笑了笑，袁忠叹道：“一辈子都没享过福，是我拖累了她，若非我曾经的身份，这些年下来至少也能当个百户，勉强算个官宦人家，家里买两个仆妇侍候她，或许，她不会走得那么早……”
侧头看着默不出声的袁彬，袁忠笑道：“生老病死无常事尔，今日便轮到你我父子闯这道鬼门关了，彬儿，想做什么放手去做，你能守住自己的良心，这一点很不错，老夫不会阻拦你，如果咱们闯不过去，不过只是法场上临头一刀罢了，如果闯过去了……”
指了指院子中间的空旷地，袁忠大笑道：“如果咱们闯过了这道鬼门关，活下来了，咱们爷俩儿合力在院子里搭好葡萄架子，明年，咱们一家人坐在葡萄架子下乘凉，吃葡萄。”
袁彬眼眶发红，泪水在眼中打转，用力的点头：“好。”
…………
事到临头无法躲。
第二天一早，王总旗来到袁家，面色平静地递给袁彬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这张纸袁彬见过，他知道该来的终归要来。
王总旗神情如常，五十多颗人头即将落地，似乎对他并没有产生任何影响，他不过是路过打酱油的。
“东厂吏部坐探的陈公公昨晚把这张纸交给了我，要你签了它，贤侄你是怎么回事？听陈公公的意思，昨日你明明应该在吏部衙门签了的，为何拖拖拉拉不利索？”王总旗的表情有点不大高兴。
袁彬陪笑道：“王叔，容小侄再考虑考虑……”
王总旗眉头皱起：“什么意思？此事与你毫无干系，签署个名字交上去便了，你要考虑什么？”
袁彬笑容干涩：“王叔，毕竟是五十多条人命啊……”
王总旗眼皮跳了跳，沉声道：“说清楚，什么意思？你想做什么？”
袁彬咬了咬牙，索性直白地道：“这份名单，小侄不想签。”
王总旗眨了眨眼，立马明白了袁彬的意思，脸上顿时浮上怒容：“袁彬，你是要疯了吗？你敢掺和这种事，不想活了？”
“小侄当然想活，但……我不想活得那么脏。”袁彬反倒平静下来了。
“你，你这个……”王总旗气得直哆嗦，指着他的鼻子抖了半晌，扭头朝屋里怒喝道：“老袁，你儿子疯了，快出来管教管教！你若不抽他，我可不客气了啊！”
半晌之后，袁忠慢慢吞吞从屋里走出来，清晨的阳光直射在他的脸上，阳光有些刺眼，袁忠的眼睛眯了一会儿，这才慢慢睁开，有气无力像一只病虎。
“老王你才疯了吧？大早上的跑我家来跋扈，你是病了吗？”
王总旗怒道：“老袁你过来，你知不知道你儿子要干什么？”
袁忠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道：“知道。”
“你真知道？”
“真知道。”袁忠看了袁彬一眼，脸上露出了笑意：“我这儿子以前虽说顽劣不堪，难得的是做人做事有良心，不亏心，很好。”
王总旗面色渐渐阴沉下来：“老袁，莫跟我玩笑，这事儿闹不好要掉脑袋的，上面压下来的事，交代咱们厂卫必须要办，不办就是一个死字，你明不明白？”
袁忠瞥了他一眼：“不就是签署个名字吗？我儿还小，刚袭了我的职，啥事都不懂，要不，你来签这个名字？”
王总旗一呆，接着神情愈发阴沉了。
“老袁，咱们是多年的兄弟袍泽，而且还是儿女亲家，我告诉你，今日此事开不得玩笑，真的会掉脑袋的，而且是掉你们父子二人的脑袋，司礼监王公公早有清洗六部之心，这份名单只不过是个开始，你们可莫犯糊涂，这件事你若不做，王公公必然会对你们痛下杀手。”
扭头望向袁彬，王总旗喝道：“小子，可莫学你爹那么混账，别人的事与你何干？签署个名字而已，你以为你不签他们就能活命吗？你一个小校尉想与司礼监抗衡吗？”
“过来，签了它！不然我抽死你，连你爹一块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