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婉拒
首先是身份不够，一个小小的锦衣卫校尉，平日里跟卫中兄弟喝酒吹牛，或许能够被动的听到一些八卦小道消息，但也只是听过就算，朝堂事离他太远了，远得连想一想都觉得浪费生命，完全与他无关的事从来不需太费心神。
其次，袁彬对朝堂颇为失望。这种失望是日积月累而成，随着年岁的增长，失望也越来越深。从永乐皇帝靖难之役开始，自己的父亲便遭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再有本事一生亦无法升迁，然后到了如今的天子治江山，却比前几代皇帝更昏庸糊涂，盲目宠信太监，而致奸宦弄权，民不聊生。
上面的大人物整日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只知侃侃空谈，而袁彬却是实实在在是在正东坊这个贫民区长大的孩子，从小到大不知亲眼目睹了多少贫民区里的悲惨故事。可以说，他是目睹百姓苦难长大的，苦难见得越多，他对这个朝廷便越没有好感。
纵然对朝堂事再不关心，但基本的政治嗅觉当然还是必须具有的。看着眼前这份陈公公递过来的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五十多人的名字，袁彬知道，这些人等于上了司礼监的黑名单，不是简简单单罢官免职了事，官职被免之后，等待着他们的，还有厂卫严酷的刑具，以及妻儿家小的性命。名单上的五十人，如果算上所有人命的话，少说也该有上千人了。
这何止是清洗吏部衙门，分明是大换血啊。
手捧着名单，袁彬的手微微发颤，眼皮跳个不停，偏偏他还在笑，他都很佩服自己此时此刻居然能笑得出。
“陈公公的意思，这个名单上的人，都会被……”袁彬说着，手掌朝自己的脖子虚划了一下。
陈公公眯起了眼，笑得分外阴沉：“这些读书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满嘴的圣贤之言，什么舍生取义，什么仁义道德，其实呢，一肚子的男盗女娼，更何况，与咱们司礼监的王公公不是一条心，王公公刚掌内权，正有励精图治改换旧朝气象之心，这样不识时务的人，杀便杀了，多杀几个也是无妨的，这些人的死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空出来的位置，必须换上王公公信得过的人，这些位置安插上人了，吏部才会彻底掌握在王公公手里……”
袁彬眉头皱了皱，很快舒缓下来，继续笑道：“所以这五十多人的名单……是王公公的意思？”
陈公公笑着瞥了他一眼：“是谁的意思重要吗？你只管在上面签署名字，如实呈报给锦衣卫，东厂和锦衣卫的坐探联名上报，他们的罪名便坐实了，日后缉拿下狱，审问定罪之类的事情，便不需你我操心，自有别人办得妥妥当当。”
袁彬的额头渐渐渗出了汗珠，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他当然不知道这五十多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或许这些人里大部分都是文官的臭德行，也或许他们真的做过某些见不得人的行径，甚至，他们或许真的全都是坏人，可是，今日此时，未经审问未经侦缉，只凭一纸名单便决定了他们的命运，对袁彬来说，他们以前干过多少坏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五十多人今日是无辜的，而他，是这桩莫须有的冤案的炮制者。
心中那条原本低得不能再低的底线，今日此时终于被触动了。
是的，平日再坏，再恶劣，袁彬终归也是有底线的人。五十多名官员，身后牵扯着上千条人命，袁彬无法再随波逐流，良心虽所剩不多，可终归还是有的。
迎着陈公公渐渐不耐烦的目光，袁彬沉吟片刻，终于还是硬着头皮道：“兹事体大，陈公公，可否容标下回去考虑考虑？”
说着神情恭敬地将手上的名单送还给陈公公。
陈公公呆住了。
他没想到袁彬居然是这个反应，话说得得体，神态表现得恭敬，可是他的意思却是明明白白的拒绝！
如今司礼监王公公手握重权，威服朝堂的大势之下，难道还有人敢公然反对王公公？
不敢置信地眨了眨鱼泡眼，陈公公直起腰，带着几分愕然的意味问道：“呃，袁校尉的意思是……不愿在名单上面署名？”
袁彬急忙躬身道：“当然不敢，标下的意思是，此事太过重大，标下一个小小的校尉实在无法做主，恕标下得罪，我毕竟是锦衣卫的人，未得上官谕令，委实不敢在这份名单上签署名字，否则将来上面怪罪下来，标下恐怕会人头落地。”
这番解释愈发合情合理，陈公公眼睛眨个不停，狐疑的目光打量他半天，终于才勉强相信袁彬不是拒绝王公公的谕令，而是真的不敢擅自签署名字，害怕上官怪罪。
神色渐渐松缓下来，接着陈公公露出不屑的笑容：“王公公早跟锦衣卫指挥使马顺打过招呼了，很快你的上官就会给你下令，你怕什么？”
袁彬陪笑道：“还是等正式的谕令下来后，标下再签署名字，差一时差一刻，标下脖子上这颗脑袋都不大稳当，还请陈公公莫怪罪。”
陈公公脸上的嘲讽之色愈深：“袁校尉的胆子连杂家这个宫里的爷们儿都比不上，难怪到今日还只是个小小的校尉，胆子太小，凡事畏首畏尾，机会送到你面前都不敢伸手去抓，日后如何能升官儿？咱们这大明的官场呀，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袁校尉，你将来属于被饿死的那一类，可莫怪杂家说话太难听。”
“是是，陈公公的金玉良言标下记在心上了。”
袁彬忍住心中的怒气，脸上仍陪着笑。
名单的事暂时搁置了，陈公公倒是没有怀疑袁彬，主要是袁彬平日在他面前的表现太怂太老实了，而且显得胆子很小的样子，打死陈公公都想不到袁彬拒绝的本意是发自良心，而不是害怕上官怪罪。
心不在焉地与陈公公聊了几句，袁彬起身告辞，临时走故意忘记了桌上的三百两银子，仿佛要去办什么急事似的，匆匆忙忙离开。
待袁彬走后，陈公公翘起了二郎腿，目光一瞥，发现桌上静静躺着的三百两银子，神情不由一愣，接着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事情不肯办，银子也不收，这个袁彬莫不是真的敢拒绝王公公吧？”陈公公喃喃自语。
…………
…………
银子当然不敢收，太烫手了，也太昧良心了，这里面可牵扯着上千条人命。
走出吏部衙门，袁彬的眼皮跳个不停，心中仿佛堵着什么似的非常难受。其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难受什么，名单上的五十多名文官与他顶多只是相识，平日里在衙门遇到只是淡淡地点头招呼一下，有的甚至对袁彬充满了敌意，擦肩而过时还狠狠地哼一声。
纵然这种不咸不淡甚至敌对的关系，袁彬还是不能在那份名单上签署名字。不仅仅因为这些人是无辜的受害者，更重要的是，司礼监的王振要将吏部衙门大换血，如今的世道本已暗无天日了，百姓们越来越苦，太监一手遮天，朝臣敢怒不敢言，若真让王振将整个吏部衙门都换了人，将来这世道会黑成什么样子？
上升不到仁义道德的高度，袁彬只是纯粹的觉得这件事不能昧良心，他害怕自己死了都会被千夫所指，他更害怕父亲和王素素这些身边的人对他的鄙视和失望，他承担不起别人的失望。
可是袁彬很清楚这件事必然会被推行下去，就算他拒绝签署名字，名单上的五十多人也无法改变他们的命运。他不过是个小小的锦衣卫校尉，因为挂着“坐探”的职位无法绕过去，陈公公才找到他。一个小小的校尉谁会把他当回事？
敢拒绝？可以！先把拒绝的人弄死，换个听话的人上去，照样签下名字，那五十多人该死还得死。
想想就觉得灰心丧气，小人物连反抗起来都如同尘埃蝼蚁一般渺小，反抗得再激烈再果决，在大人物的眼里，不过顺手掸掸灰尘一般，轻松就能将他神魂俱灭。
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袁彬此刻只觉得孤立无援，就算想反抗也无法改变任何事，这才是这个黑暗的世道最令人绝望的地方。
情绪低落地回到家，袁忠正蹲在院子里侍弄菜地。袁家有一块小院子，院子非常小，不过两丈方圆，但会过日子的袁忠还是在这片小院子里开出了一块菜地，种上一些时令蔬菜，每年费尽辛苦侍弄，其实收获的也不多，几十百来斤的蔬菜，卫里相熟的同僚兄弟分送一些，剩下的只够父子二人吃几天。
在袁彬眼里，这片菜地毫无意义，付出远远大于收获，但袁忠显然不这么认为，仍旧每日用心侍弄，除草施肥尽心尽力。
推开院子的柴扉，袁彬情绪不高地跟袁忠打了声招呼，然后回到屋子里，合衣躺下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