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莫须有
袁彬凝目望去,却见上面写着“王永笃,稽勋清吏司员外郎,罪名:妄语谤君”,“宋之渊,验封清吏司主事,罪名:妄语谤君”。
二人官职不同,但罪名都是一样的,所谓“妄语谤君”,大概意思是背地里嘴贱骂当今皇上。
在大明朝里,这实在是个很有趣的罪名。有趣在于,它可大可小,可有可无。
如今的朝堂格局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自从大明有了内阁制和司礼监这两个神奇的东西后,君权与臣权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对峙与平衡。
皇帝压制司礼监,司礼监压制内阁,内阁压制皇帝。看起来就像孩童玩的石头剪刀布的游戏,没有任何一方能占据绝对上风,可任何一方都非常重要,缺一不可,更好玩的是,朝堂上还有一个都察院以及游离于三者之间的文武群臣,这部分人扮演什么角色呢?大抵相当于游戏裁判。
当然,这些裁判屁股坐歪了,经常吹黑哨,黑哨的对象是皇帝和司礼监,偏偏皇帝和司礼监又不敢全部开除这些裁判,毕竟在游戏里,裁判的权威性是最高的,惹得皇帝和司礼监忍无可忍了,顶多开除几个裁判泄愤,全部开除是不可能的,因为皇帝还想装模作样维持这场游戏的公平性,至少让外人看到自己是在公正无私的玩着游戏。
整个朝堂的政治职权就像一盘成年人的游戏,而这盘游戏里,最大的得益者不是皇帝,也不是司礼监,反而是那些文官们。因为这个游戏的平衡性,聪明的文官们首先抢占了道德制高点,孔孟圣贤之言成了他们最犀利的武器,无往而不胜。
在大明朝堂上,从来都是号称言者无罪,当然,只是“号称”而已。事实上因言获罪的文官不少,尤其是天家鹰犬厂卫,专治各种嘴贱。因而造成了一种政治奇观,文官在朝堂上当着百官的面指着皇帝的鼻子骂没事,而一旦在私底下,谁敢骂皇帝便是大罪,轻则罢职坐牢,重则人头落地。
究其原因,其实也很好理解。朝堂上骂皇帝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相当于裁判在判定选手比赛时犯规,皇帝这位选手如果还想维持这场游戏表面上的公平性,哪怕心里操翻了这位裁判的八辈祖宗,也不得不咽下这口恶气,身为鹰犬的厂卫自然也不敢代表皇帝把这位裁判开除。
然而离开朝堂金殿这个赛场,裁判如果还对选手唧唧歪歪,选手就不必太客气了。这属于人身攻击,选手分分钟弄死他还不用负法律责任。
袁彬手上的两个名字,便是典型的走出赛场还对选手唧唧歪歪的裁判。所谓的厂卫坐探,坐探的职责便是杜绝和处理这类事件。
“妄语谤君?”袁彬眨眼。
陈公公不阴不阳地笑:“要不要杂家给你解释何谓‘妄语谤君’?”
袁彬急忙笑道:“标下懂得意思,就是不知道此二人的罪名是否……”
陈公公目光不善地道:“你怀疑杂家冤枉了他们?”
“不敢不敢,标下只是多嘴想问问,纯粹好奇……”
“你好奇什么?”
袁彬轻声道:“标下不太明白,此二人的罪名可大可小,若说‘妄语谤君’的人,陈公公的贵手也放过不少了,为何独独不饶过此二人?”
凑近两步,袁彬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放过他们,到手的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呐!”
陈公公斜瞥了他一眼,道:“咱们厂卫可不是什么钱都能沾的,其一,你我的上官终归要治几个人来给百官立威,咱们每隔数月得拿几个名字报上去,否则,吏部衙门里若个个都是忠君报国的忠臣,岂不是说咱们厂卫是残害忠良的奸佞?不管有罪没罪,总要揪几个奸臣出来,这样才显得咱们厂卫存在的必要,明白吗?”
袁彬眼角直跳,这理由简直……要是换个稍微正直点的人站在这死太监面前,早就一口唾沫吐他脸上了。
幸好袁彬不算“稍微正直”那一类人,当然,他不算太坏,只能算稍微有点坏。
如今的袁彬还只是初入锦衣卫的菜鸟,尽管心中反感,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反而露出求知欲浓厚的模样,追问道:“其二呢?”
“其二么……”陈公公忽然冷笑:“其二,名单上的这两个人是所谓的清廉之官,家里穷得叮当响,就算杂家有心放过他们,他们也拿不出挡灾的钱财,杂家又不是城外开善堂粥铺的,没钱凭什么放过他们?”
为了保持共同进退的目的,似乎也带了几分老前辈教导后辈的优越感,陈公公对袁彬倒是解释得很详细,哪怕锦衣卫与东厂之间并不和睦,那也只是厂卫的内部矛盾,里和外陈公公还是分得很清楚的。
不等袁彬发问,陈公公继续解释道:“其三,此二人早已落入咱们上官的眼中了,说到底,杂家是奉命行事,懂么?”
袁彬疑惑道:“上官?”
陈公公叹道:“二人在吏部衙门其实尚算老实,说句实话,杂家给他们列的罪名其实是莫须有,可谁叫他们背后的靠山惹到了司礼监呢……”
袁彬一惊,居然跟司礼监扯上了关系,好高大上的感觉,那么问题来了,——司礼监的公公们尿尿是蹲着的还是趴着的……
“所以,是上面的吩咐?”袁彬吃惊地指了指天。
陈公公讳莫如深地笑:“嗯,上面的吩咐。”
若说刚才还有一丝为这两位无辜文官开脱的念头,此刻也消逝得干干净净了。
惹不起,不敢惹。
袁彬胆子向来不算大,这种涉及高层的秘事,袁彬连问都不敢多问。
“一切但凭公公做主,标下依言而行。”袁彬老老实实地道。
陈公公眯着眼笑了,显然对袁彬的知情识趣表示很赞赏。
“此二人断然无幸理,咱们不过是两颗棋子,上面怎么吩咐咱们便怎么做,给他们列的罪名也是上面的吩咐,至于如何扳倒那两位的靠山,那就不是咱们能问的事啦,朝堂之争,大多的套路都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扯一大堆,看着吧,这几日朝堂会有不小的风浪,咱们司礼监的王公公刚掌了权,正愁没处立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