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知味

  待一众侍女端出第二碟菜品,屠归流却沉吟不语,此菜似他也未见过。
  只见那五寸青花白瓷盘中,蜷曲着无数根炸好的细须,根根浅红,如寒冬雪梅。丝丝缕缕,红润剔透,模样又像极了截去两头的豆芽菜,宋王面有得意之色,率先下箸。
  “唉……这豆芽又有何稀奇了。”莫诚不以为意的夹起一筷子,送到嘴里一尝,直觉得滑嫩爽口,鱼香四溢,仿若有无数条大活鱼在嘴里乱蹦,不禁口舌生津,又夹了两筷,越吃越是快活,端的鲜美无伦,实乃人间至味。
  “二哥,你这豆芽是如何做的,怎的如此鲜甜?”陈天机挟起一根豆芽来,在眼前观察了许久,不由得好奇道。
  “四弟,你再品品,这到底是何物。”宋王满面春风,甚是自得。
  陈天机闭眼慢品,尝了半天,也猜不出是何物,回头朝萧管家道:“你定知道这是何物,二哥卖我关子,你快快告诉我吧。”
  萧管家朝宋王一礼,又向陈天机道:“回禀殿下,此物是鲤鱼须。”
  陈天机拍案惊愕道:“这一碟子全是鲤鱼须?乖乖,那得捉多少条鱼来,怪不得一股子鱼鲜味,想必这烹制方法亦有讲究了!”
  萧管家笑道:“殿下好眼力,这鲤鱼需大且鲜活者,而且非洛水鲤鱼不取。取须亦是极麻烦的功夫,必先将每条鲤鱼倒悬于梁上,其下烧以沸水。再以金锤敲碎鱼首,鱼尚未死,又为蒸汽所逼,首尾摇摆,其血渐渐凝于须上,这时才能下得须来。”
  “然后再易一鱼,如法炮制。王爷此次飨客,用洛水鲤鱼三千尾,方能置办出几碟来,此菜着实不易,名儿也极美,乃王爷亲赐,曰‘月下千红线’也。”
  闻得此名,莫诚鸡皮疙瘩快掉了一地,寻思:“月下千红线,月下牵红线也。这宋王竟把我和司马兄当成待字闺中的少女,要请月老牵起红线来了。”
  文人骚情,却又时而含蓄,好以借喻言事。昔时有一书生名叫朱庆馀,写了一首《闺意献张水部》,其中“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便是以借喻的手法,试问其文章是否合适,能否取得功名。
  朱庆馀自比新妇,将贵人比作舅姑(婆婆),手法虽妙,却让人啼笑不已。而宋王则更甚,以一道菜名,将自己比作好逑淑女的君子来,以饮宴为红线,结得一段好姻缘。
  莫诚锦心绣肠,岂能不明其意,顿时哭笑不得,那道“月下千红线”是怎的也不肯下箸了。
  司马垂叹道:“可惜……可惜……”
  宋王笑问:“司马先生可惜什么?”
  司马垂挑起一筷子,怅然道:“可惜这红线太短,愁情太长,虽有千根,寥落于盘中,就算月老下凡,却也无济于事。这还不可惜么……”
  宋王听罢,方才还谈笑自若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愠色,转朝萧管家道:“司马先生所言甚是,那愚厨好大的胆子,竟敢唐突本王贵客,你速速将治这道菜的厨子人头送来。”
  “二哥,你这就……”见好端端的饮宴竟要起杀人来,陈天机秉性善良,忍不住出言相劝。
  宋王却沉下脸来,打断道:“得罪我请来的贵客,其罪当诛,四弟勿要多言……”
  陈天机只得摇头轻叹,学着司马垂的话道:“可惜……可惜……”
  莫诚初时还以为宋王逢场作戏,想来这席间欢愉气氛,怎可随意动起杀机,料宋王说的不过是撑场面的气话,遂也不放在心上。
  待萧管家倏去倏至,手里提回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来,莫诚心中一凛,暗想:“这宋王阴鸷狠辣,比起废太子陈天同来,真乃一丘之貉。”
  萧管家将人头奉上,那宋王看也不看一眼,随即将手一招道:“把今日主食上来……”
  观此一幕,正坐对面的徐无病泰然自若,举止如常。而坐在一旁的屠归流,望向司马垂的眼神中却大不一样,似戏谑,似鄙薄,隐隐中还泛起阵阵杀机。
  众侍女将第三道菜肴端了上来。莫诚冷眼一瞟,不过是一盘再普通不过的蒸羊肉罢了,而莫诚已倒足了胃口,对宋王此举甚是厌恶,只想速速离去,正寻思找个什么借口,陈天机却发出一声怪叫。
  “哎呦!”
  前两道菜岂能饱腹,陈天机见主菜已上,第一个动手吃将起来,哪知这羊肉丰腴细腻,入口即化,鲜嫩无比,绝无半点羊肉腥膻。
  不可置信的再尝得一口,其肉嚼在嘴中,温润滑软,竟与自己的舌头一般,这等美味实在让人难以抗拒,陈天机馋心大起,不小心并舌一咬,疼得大叫起来。
  见陈天机跳起身来,伸舌大叫,宋王怜心并起,嗔怪道:“多大个人了,还这般不小心,快让二哥看看,咬到哪里啦。”
  这个弟弟虽非与自己同胎所生,但其本性天真善良,在朝中无根无基,于自己毫无威胁,宋王遂将唯一的一点友悌之情,全放在了这个弟弟身上。
  “无妨无妨,都怪这肉太好吃,咦?你们都别看我呀,快尝尝……前两道菜给这羊肉提鞋的资格都没有。”陈天机乃是练武之人,岂会在意此等区区小伤,又见众人都注视着自己,脸上一红,忙替宋王招待起来。
  转脸又好奇问道:“萧管家,这羊肉的制法平平无奇,但其滋味为何如此鲜美,竟好吃到让本王咬了舌头,这到底有何玄机?你快快道来。”
  萧管家躬身礼道:“殿下说得极是,这羊肉制法不过用盐水蒸煮而已。其味关键除了选取上等的甘陵盐池滩羊,除自幼以甘草、枸杞、紫花苜蓿喂养之外,还须多一步骤。”
  萧管家话一说完,有意无意的朝莫诚方向看来,陈天机却急道:“你怎的也卖起关子了,什么步骤竟如此重要?快说快说……”
  萧管家微微一笑道:“回禀殿下,治此羊关键在于宰杀。须选一百头肥羊,逐一宰杀,让后面待宰之羊惊恐万状,吓得将体内油脂都渗入了肉里,前面宰杀的羊都弃之不用,只选最后被杀的那一头。因此其肉才丰腴不腻,软糯如舌。”
  “什么?为了吃这一味,竟要当面宰杀一百只?这也忒残忍奢侈了些……”陈天机目瞪口呆,甚觉今日每道菜品都过于残忍奢靡,心中极为不忍。
  萧管家却不以为意,望着司马垂大声道:“此道菜名曰‘惊煞羊’,越是惊恐,其味越美……”
  “如此……那在下定要尝一尝了……”前面两盘菜肴,司马垂未动一筷,听萧管家如此说后,却夹起一块羊肉往嘴里送,继而大声赞道:“美味,果然不同凡响……”
  宋王放声大笑,心想:“这人终究还是怕了……”嘴上却说:“司马先生喜欢就好,诸位也快尝尝罢……”
  司马垂意味深长的望了宋王一眼,朗声道:“越是胆小,其味越美。却不知勇者之味,又当如何?”
  宋王双眼微迷,皮笑肉不笑地道:“司马先生以为如何?”
  司马垂微微一笑:“命运这玩意儿真有意思,专欺负怯弱胆小者,却对勇者唯恐避之不及。勇者不死不屈,命运亦奈它不得,终吾辈一生,怕是难尝其味喽……宋王殿下,您觉得呢?”
  宋王心中怒极,面上却笑道:“被司马先生这样一说,本王还真想尝尝这勇者之味了……”